卖春堂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那,荣石突然发现清水二十三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徐一航。
“一航!”下意识地喊了一声,荣石没有时间思考,猛地冲过去,高大的身躯挡在了徐一航前面。
几乎同时,那颗带着清水二十三无声的得意的子弹,呼啸着钻进了荣石的胸膛。连错愕的徐一航都从他踉跄后退的身姿中感觉到了那颗子弹的冲力,慌乱地去扶他的身子,却是随他一起跌坐在地。方要张口问他,却感觉到扶着他身子的那只手上异样的滑腻,抬手一看,竟已是鲜血淋漓!徐一航倒吸一口冷气,张大了嘴巴望着荣石,心头涌上一种熟悉的恐惧。
“一航,快走!快走……”在最初的麻胀寒冷之后,剧烈的疼痛迅速地蔓延开来,撕扯着荣石的神经,他清醒地知道,就算这一枪没有命中要害,也足以令自己失去战斗能力了。
眼见鬼子们已经向这边扑过来,突然听见几声利箭破空之声,徐二航那蝴蝶般轻盈的身影已几个翻飞,跃了过来,焦急道:“伤哪儿了?伤得重吗?”
这姐俩性情虽不同,脾气却是一样的倔强。荣石暗中叹了口气,如果不想这姐俩陪自己死在这里,也只好跟她们一起奋力闯出去了。他咬紧牙关,在徐一航的扶持下,站了起来。
徐二航的眼中带着血色的仇恨,每一丛箭射出,必有几个鬼子应声而倒。然而,一批鬼子倒下了,又会有许多散兵游勇从各个方向摸过来。幸亏清水虽枪法绝妙,却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作战指挥官。他的小队一味追赶,却始终没有形成包围之势。荣石三人利用周围的建筑做掩体巧妙周旋着,渐渐绕出了避暑山庄。中间荣石忍不住开了几枪打掉扑在前面的鬼子,但那手枪的后坐力却让他不堪承受,终于连枪也拿不稳掉落在地。荣石还想着俯身去捡,却被一航握住了手,一握之下才发觉他的手冰凉的抖成一团,一航哽咽道:“你不能再开枪了,不要命了!”
荣石也无力再坚持,,颓然的往后一倒靠在墙上,沉声道:“他们一定已经去封锁城门了,你们赶紧……走,迟了,谁也出不去……”他摆摆手不让一航说话,喘口气接着道,“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一航,你们的生命,还要留着,为这个民族……战斗!”
“不!”徐一航的眼中已经有泪光闪动,那目光却异常坚定,“我绝不会扔下你的,就算你这一枪不是为我而挡的,我也绝不会扔下你!荣石,求求你不要放弃,我并没有你所看到的那么坚强,我负担不起什么国家存亡民族大义,我只想,只想有一个可以并肩战斗的肩膀——荣石,我其实一直都记着你对我的承诺,你说过会保护我一辈子的——”
“就当我食言了!就当我没说过!”荣石失血过多,眼前已经一阵阵发黑,根本不可能走得出城,可他绝不能让徐家姐妹给自己陪葬。他烦躁的推开徐一航搀扶的手,低吼道:“走开,你走,我不想看见你!”然而身子因为这一推之力,向前一倾,几乎摔倒。
“荣石!”一航和二航忙搀住了他,姐妹俩对望一眼,目光决然,似乎已打算与敌人同归于尽。
突然一辆黑色的汽车从街角疾驰而出,车里几声枪响,扫掉了冲在前面的几个鬼子,那车直冲到三人面前,戛然停住,“哥!”荣树从车里跳了出来,“哥,你受伤了!?”
清水二十三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扬尘而去,气急败坏地也想寻一辆军用车,然而这里已经是避暑山庄外面的大街上,哪里找汽车去。“八格!”清水一巴掌将身旁的一个士兵甩了个四脚朝天!
“去我家的医院,城门已经封锁了,咱们出不去。何况我哥这样……”荣树从后视镜里看看荣石双目紧闭苍白的脸色,“你们放心,我已经有办法了。”
荣氏医院。荣石的院长办公室内室的书架后有一道暗门,后面是一个密室,一张大床和一个简易而齐全的手术台。这间密室,已不知暗中挽救过多少抗日志士的生命。而现在,躺在手术台上的人,却正是荣石自己。
此刻的荣石已处于昏迷的边缘,朦胧的感觉到上方强烈的灯光笼罩过来,金大夫已经开始给他手术取弹,荣树的语声遥远的像来自另一个世界:“……浅麻醉……保证我哥能清醒过来……黑衣人是我,他们会信的……”荣石一个灵醒,脑中闪过一丝清明,努力抬起手抓住了荣树的衣角,喘息道:“我不许你……胡闹……”
“哥,你信我这次,这次我真的不是胡闹。”荣树小心的松开荣石那只正在输血的手。
“可是不得不冒这个险,如果让竹木知道救你的人是我哥,那么不但他苦心经营的局面毁于一旦,荣家几百号兄弟连同我们大家也都别想活着出去。所以我们只有赌一把,输了,大家一起死,赢了,我哥自会救我。”荣树深深的望了一眼手术台上躺着的哥哥,从他懂事起,哥哥就如同一颗参天的大树,永远为他和姐姐撑着一片无忧的绿荫。他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这个高大的身影也会如此无力的躺在自己面前。荣树感到恐慌,同时这恐慌也似乎在激发着他的勇气。
清水二十三最怀疑的人的确就是荣石,虽然天色昏暗树木掩映,但是凭着一个职业狙击手的直觉,他认定那个黑衣人就是荣石。
然而竹木纯一却显然对他的判断不太信任,“清水君,我并不是怀疑你的判断,但你毕竟没有看见他的脸。而且荣石在承德的影响力,清水君也应该明白,除非有十分的把握,否则我是不会动他的。”
清水二十三还欲力争,竹木摆摆手道:“你不必着急,承德现在已经全面戒严,何况如你所说,那个黑衣人已经受了重伤,所以他是绝对跑不掉的。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荣石也不可能不露面。如果他真的不露面,在怀疑他也不迟。”
“姜彦?”清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只哈巴狗儿,我怕他连医院的大门也进不去。”
“进得去进不去不重要,这个面子我必须给荣石。如果姜彦搜不成,我们再去,也就不算针对他了。”
话音刚落,就看见姜彦灰头土脸的一溜小跑回来了,苦着脸道:“将军,不是属下无能,那荣家大小姐今儿也太霸道了,肯定是跟着他那弟弟学的,学什么不好学着打人,看给我打的,脸上这巴掌印儿——”
竹木的汽车直开到荣意的脚尖才停下来,荣意抬着下巴,望着车里面的竹木纯一,竟是毫不退让。
“我们在追捕一个很重要的人,他受了伤,极有可能到医院求治,所以我们要对全城的医院和诊所进行搜查,并不是针对你们荣家。荣大小姐,我解释的够清楚了吧?”
“我念书少,听不懂,您的解释还是留着跟我哥说去吧,已经有人去找我哥了,如果我哥发话叫我让开,我立马让开。”
“荣大小姐!”竹木再好的涵养也有点沉不住了,“我关东军在整个东北向来是说一不二,原本是不需要向你交代什么的,我向你解释,不过是给你哥面子。但是如果荣大小姐执意不要这个面子,我也没有办法。清水君,带上你的人进去搜,荣家人只要不开枪,你们也不许开枪。荣家人若有一个开枪的,把帐记在荣石头上。”
竹木面上始终带着礼貌的微笑,也随后走进医院,就在院里草坪中一张长椅上坐下来等。
等了有半个钟头左右,清水出来了,表情复杂的走到竹木面前,低声道:“将军,搜到一个人。”
竹木微笑着点头:“那么事情就很明显了,闯山庄就走徐家姐妹的人,不是荣石,而是荣树。”
“清水君,”竹木纯一正色道,“这是一场战斗,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战场,你的每一个判断都必须是脚踏实地的,而不是凭感觉。”
“将军且慢。”熟悉的低沉的嗓音,荣石慢慢地走出来,身后跟着妹妹荣意和小五。
“我在。只是我弟弟犯了这么大的错,荣某有点不好意思见将军。但是现在将军要抓他回去,我再不好意思,也只好出来了。”
金大夫就在荣树的病房里。小五快步跑下楼,拐弯之前,,放慢脚步调匀呼吸,在守门曰军的虎视眈眈之下,不慌不忙的进了病房,“金大夫,二少爷的情况怎么样?”
荣意已将荣石扶进密室,在床上躺了下来。徐一航拿了毛巾擦着他满头的冷汗,脸上的妆一经擦掉,便现出了毫无血色的苍白。苍白,却是微笑着,望着一脸焦虑的徐一航:“别担心,我没事儿。”
不说这话还好,一听这话,徐一航眼中的泪珠便不受控的滴落下来,忙抬手擦了一把,冷冷的道:“谁担心你了,突围时候你讲的那些绝情的话,我都还记得呢。”
荣石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他修长的手指在那枚华丽的红宝石的映衬下,苍白的几乎要透明了,指尖的温度比戒指的触感还要冰凉,微微的抖着,然而他的声音却温和的如同四月的春风,“你讲的那些深情的话,我也还记得呢。”
徐一航哭笑不得,这么敏捷的对答,令她很难将他与初识时候那个笨嘴拙舌的荣大少爷联系在一起。看来这才是真正的荣石,胸有丘壑伶牙俐齿与虎谋皮讨价还价的荣石。
金大夫解开荣石的外衣,只见里面的衬衣以及包的厚厚的绷带早已被渗出的鲜血染湿,幸亏他外面穿的是一件深色皮衣,不然早就洇出血渍了。金大夫一边重新止血包扎伤口,一边道:“刚才伤口处理的太仓促,这一番折腾,又有点内出血。大少爷,您现在千万别再动了,今晚就睡这儿吧,一会儿我给你输上消炎药和镇痛剂,您可千万不准动了。”
小五在旁边忙道:“您就放心躺着吧,外面我已经安排兄弟把守了,没有吩咐进不来人。”
“二少爷没事,他给自己那一枪打的极精准,穿胸而过,心肺却是一点儿没伤着,休养一阵子就没事了。不比您,诸多麻烦要应付。”
浓黑的夜色犹如泼墨。清水的房间没有开灯,摸着黑站在窗前,清水二十三的眼睛明亮的像某种嗜血的野兽,盯着窗外的夜空,喃喃自语着:“根本不对,根本解释不通,怎么可能是荣树,我的感觉怎么可能会错的!”
金大夫点头道:“这多亏是大少爷素来体气壮,咱们医院里又现成的有最好的西药,不然可就麻烦了。”
荣石睁开眼睛,目光在她们几个人脸上转了转,皱眉道:“你们守了一夜吧?脸色这么憔悴?”说着便挣着起身。
一航和二航忙扶他起来,“你觉得怎么样,不行还是再躺一会儿,天才刚刚亮呢。”
“我好多了,西药果然是见效快。等赶走了曰本鬼子,我得开个制药厂,好好的研究研究这东西。咱们中国太需要这个了。”荣石抬头看看那瓶所剩无几的液体,“把这个针拔了吧,我去看看荣树。”
拔了针,换了干净衣服,由一航再次给他化了点妆掩住仍然苍白的脸色。荣石刚下得楼来,就看见荣意急匆匆地走过来,“哥,你醒了?那个清水又来了——”
荣石立等着清水二十三走进,一笑道:“清水大佐(是大佐不是来着?)这么有空,不去搜捕徐家姐妹,却到医院来看望荣树?”
清水继续道:“我向将军报告过,救走徐一航的人是荣会长。可是将军不信,将军说,你去看看荣石的枪法就知道了。我很不解,所以一大早就来找荣会长,像您讨教枪法。”
“不管是谁的意思,”清水狡黠的笑,“我今天一定要跟你比一比枪法,否则我找不出答案,就只好继续在将军耳边嗡嗡,直到他相信我的判断。而如果荣会长执意不跟我比,那么将军也难免会以为荣会长是有伤在身,拿不动抢了。”清水是个聪明人,他说的越直白,荣石就越无法推脱。
“很简单,”清水摘下自己的帽子,走到门口,挂在一个曰本兵高高扛着的枪杆上。那枪差不多与人同高,倒像那曰本兵长了两个脑袋似的,“你一枪打穿这个帽子,就算你赢,我保证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不会再有下文。”原本输赢就没什么重要,清水二十三要确认的只是荣石到底身上有没有伤。
荣石似笑非笑的从腰后摸出手枪,修长的手指缓缓拉栓,上膛,瞄准了那个帽子。
荣石打的居然不是枪杆上的帽子,而是那个曰本兵头上的帽子,子弹穿透帽子直接射进了那个曰本兵的头颅。
荣石缓慢的收回手枪,倨傲的抬着下巴斜眼望着清水:“清水大佐,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怎么也不说清楚,让荣某打哪个帽子。”
“要跟将军交代的,恐怕是清水大佐吧。将军只给了荣某七天的时间寻找徐家姐妹的下落,荣某忙都忙不过来,还要应付清水大佐的胡搅蛮缠,清水大佐又怎么交代?”
“清水大佐要是没有别的事儿,荣某就失陪了。将军交待的任务,荣某可是一分一秒都不敢怠慢。”荣石极有礼貌的一点头,转身走了出去,站在院中大声道:“小五,备车送我回荣公馆,召集兄弟们二十分钟之内全体集合。”
一上车,荣石就再也抑制不住的捂住了胸口,身子痛苦的弓着,额头几乎撞到前座上。
“手枪的后坐力那么强,大少爷的伤口一定是又崩开了,大小姐别急,你脚下的箱子里有应急白药和止痛药,你给大少爷换上。”
小五开着车,从后视镜了觑一眼荣石的脸色,认真的道:“索爷说过,大少爷是做大事的人,不能总让这些琐碎的小事牵绊着。大事上您领着我们,小事上我们就要尽力给您分忧。”
提到索杰,荣石便不再言语,接过止痛药吞了,向后仰靠在座椅上,任由妹妹上药包扎。
荣石沉沉的睡了许久,仿佛在无边无际的漆黑夜里不停的走啊,走啊,走了不知道多远,四肢已酸软的没有一丝力气,终于从那浓密的云丛后方露出一线光亮。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厚厚的大落地窗帘,将耀眼的阳光挡在了窗外。室内一片温柔的暖黄。金大夫背对着身子正在桌上摆置药品。荣意坐在床边,正低头抱着一本大相册在看,那是他们兄妹从小到大几乎所有的甜美回忆。
荣石嘴角扯起一个柔软的微笑,怜爱的看着妹妹。在这样柔和的光线里,她精致的眉眼之间,依稀还是小时候一样甜美无邪的样子。
“哥,你醒了怎么也不出个声儿?”荣意连忙放下相册,抬身坐上床沿,抚上他额头试了试,又摸摸自己的,认真的道:“嗯,好像烧也退点了。”
“嗯,睡了整整十八个小时。”荣意见他的嘴唇有点干干的,嗓音也略带沙哑,起身去倒了杯水过来,扶他躺高一点喝了两口。
“不会来了,赵政文那边送来的消息说,清水回去后被竹木狠狠地骂了一顿,还被罚面壁思过呢,而且,徐大小姐一听说你晕倒了——”荣意话没说完,就被荣石打断:“你告诉她我晕倒了?”
“你先别瞪眼,她问我,我也不好不说呀”荣意可怜兮兮的样子,“她一听说你晕倒了,就让小五设法捎了信儿去他们的联络点,送了话出去给张贺,让他们搞点动静出来,吸引竹木纯一的注意力,让他们咱们暂时顾不上来烦你,这样你就可以安心的休养几天了。”
荣石点点头,“不过也不能太大意,荣树那边还是要去露个脸,那里还守着二十个小鬼子呢……”说着就要起身。
此时的荣石,经不住妹妹这轻轻一摁,便无力的倒了回去,皱着眉道,“荣意,你这是欺负你哥呢?”
竹木派去丰谷的一队骑兵,当天夜里便又赶了回来,还带回两个受伤较轻的自称亲眼看见了徐家姐妹箭无虚发的关东军。
竹木的脸色阴沉的几乎能滴下水来:“这么说,你们真的亲眼看见了徐家姐妹?”
“是的将军,那两个女人披着大黑斗篷,鸣镝蝶舞箭箭都不落空,那尖锐的鸣镝声让我大曰本帝国的军人永志不忘。”
竹木皱着眉深深的思索着,但他绝对不可能想得到,鸣镝和蝶舞,都是站在那两个黑斗篷女人之间的徐锦川所发,那宽大的黑斗篷,极巧妙的掩饰了他的存在。而这两个关东军,只不过是他们故意留下来的只看到了她们侧面的活口供。
“将军,”清水二十三带着他那招牌的轻蔑微笑走进来,“我已经去调查过了,那天封锁城门的时候,吕良彪确实先张一平一步进了承德,进来之后又独自驾着一辆军用吉普出了西门,之后就没有再回来。”
“清水君,我给你一项特殊任务,去吧吕良彪给我抓回来,尽量做的隐秘一点,不要惊动康源的守军。他们中国人不同于我们忠诚的大曰本军人,违抗军令的事情都敢做,一旦处理不好会引起哗变的。”
“嗨!我明白。”清水转身欲走,又停住,“将军,荣石那边——您是不是已经打算放过荣树了?”
“很多事情我们要往远处看,而不能只看眼前。这次荣树犯的错虽然不可饶恕,但是,如果不是因为他这个把柄抓在我们手里,恐怕荣石也不会这么服服帖帖的让我们差遣。”竹木一叹,“荣石是个很难驯服的人,有这个鲁莽的弟弟在他身边,很多事情我们反而好办些。”
“清水君果然是个聪明人,”竹木笑了,“如果你少一点玩弄你的小聪明,就会避免很多不必要的愚蠢,记住我的忠告吧。”
那天吕良彪进城的时候,正是荣石和徐家姐妹激战中撤退的时候。吕良彪循着枪声找过去的半道上,碰到了赵政文。
赵政文一见吕良彪,心里不由暗暗叫苦:一个清水就够大小姐折腾的了,这又来了一个吕良彪。赵政文连忙迎了上去,“吕营长,怎么您没回梁城吗?”(梁城又是杜撰啊,忘记剧中叫什么地名了)
赵政文摸摸后脑勺,一脸迷惑道:“前天康源过来的兄弟说的呀,呦,别是他们一直没找着您吧?他们也没说咱娘什么病,只是看样子挺焦急的,我跟他们说您还没到,他们就急匆匆往回找您去了,原来您还不知道……”
“骑什么马呀,看咱娘要紧!那不有辆车吗,四个轱辘的玩意可比那畜生快多了——”
吕良彪一向并不蠢,但是此事涉及老娘的安危,所谓关心则乱,何况他向来与赵政文一班人颇有交情,此时便不疑有他,上了车飞驰而去。
汽车的确是比马儿跑得快,但是吕良彪忘了最重要的一件问题:汽车一旦没油了,不但比不上马儿,连乌龟都比不上。
吕良彪驱车到了一片山梁子前的时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汽车恰到好处的就没油了。
吕良彪恼火的往油箱上踹了两脚,弃了车徒步继续赶路,心想只要往前找到个村子就能弄到匹马骡了。
那时天色已渐渐黑了。吕良彪在山野中疾行了许久,半夜时分穿过一片密林,突然发现林子深处栖着一小队二十几号人。吕良彪自小混迹江湖风餐露宿惯了的,练就的一种动物般的机警直觉,他悄悄向前靠近了一点,只见这伙人大多数已经或倚树干或靠石壁睡着了,只留了两个人值夜的,坐在一堆篝火旁边,困的磕头虫一般。
黑夜中也辨不出他们的服色所属,而且心中记挂着老娘,便不欲惊动他们,打算悄悄的从一边绕过去。正绕到离他们最近的距离上时,突听一个梦呓般的声音轻唤了一句“狗蛋……”这轻轻地一声,在这寂静的夜里,却如同雷霆般击中了吕良彪,令他木偶般的惊在当地。
那团长却是醒了,扭动了下身子换了个姿势,叹了一声道:“想也是白想,都不知他娘俩儿还活不活着呀……”语声含糊,似乎又睡了过去。
吕良彪听这语声已经辨认出,这团长就是上次交过一次手使大刀的、后来经他查知是二十九军的团长张宏光。难道这张宏光竟是他寻找了多年的……吕良彪摇摇头,这乱世中妻离子散的故事比比皆是,也不一定就是吧?但是却又这么巧,他儿子的小名也叫狗蛋?
吕良彪怔了半晌,万一这张团长不是他的父亲,那他贸然上前询问的话就有可能就会自曝身份绊在这里,所以吕良彪决定还是先回梁城看了老娘再图其他。
可以想象得出,当吕良彪赶回梁城看见老娘安然无恙的时候,是多么的高兴和诧异。他想象不出来是哪个环节不对导致自己得到了这个错误的信息。当然这些对于天不怕地不怕的吕良彪来说也并不算什么问题,他并没有困惑太久就把它忘到脑后了。
他斟酌着跟他老娘说道:“娘,您知道我这些年一直没放弃找寻我爹的下落,前几日,还真是摸到一点眉目……”
“娘,您先别急,只是一点点线索,还当不得真呢,您也别抱太大希望,一切等我去寻访明白了再说。”
“娘不急,这么多年咱都等了,什么失望滋味没尝过呢,也不差这一回。儿啊,你只管去找,找得着,是咱一家三口的福气,找不着,也不能再有别的法子,听天由命罢了。”
赵政文先去的荣公馆,在家人的带领下来到书房找荣石,恰碰见管家文军刚从里头出来,正在轻轻地掩门。
“在,”文军压低了声音,“你找大少爷有事吗?”文军也是来找荣石的,刚刚一开门却看见荣石歪在椅子里睡着了,怕打扰他休息,就没出声,只悄悄地给他盖了件衣服,蹑手蹑脚的退了出来。
但是刚才赵政文的声音却惊醒了荣石,在屋里发话道:“是赵政文吗,进来吧。”
“大少爷,”赵政文一进门便面带喜色,“竹木将军让我来传令,撤掉把守的关东军,二少爷没事了。”
“嗯,”荣石的脸色略带疲倦,坐正了身子,拿开盖在身上的外衣,语气虽是一贯的低沉平静,眼底却已带了微笑,“这次多亏你随机应变对吕良彪撒了那个谎,不然我这边这个谎,还真是不好圆,谢谢你了。”
“大少爷,您千万别这么说,我们做的这点事情算什么呀,要不是您撑着局面,我们兄弟别说报仇了,就算有满腔的热血,也没处洒去呀。您又屡次就过大小姐,也就是我们徐家军的恩人,我们兄弟早就铁了心跟着您干了!”
“好样的,只要咱们中国人同心同德,还怕折腾不死小曰本?”荣石含笑拍拍赵政文肩膀,“走,一起去接荣树。”
关东军一撤,荣树就好像脱了缰的野马,大摇大摆地在院子里兜了几个圈子,恨恨地道:“爷我自打出娘胎就没这么憋屈过,这帮臭不要脸的小曰本,总有一天爷叫他好看!”
“行了,伤还没好利索,别张牙舞爪的了。上车,你姐在家做了好吃的等着你呢。”
“得令!”荣树嬉皮笑脸的敬了个礼,跑过来一看见车却又乐了,“哥,你给我买的新车!”
“别蒙我了,”荣树钻进车里蹭到荣石身边:“就这车这颜色儿,可是我最喜欢的。”
荣石拿手指顶了他额头一下,“下午允许你开车出去得瑟,抖出你荣家二少爷的威风来,把徐家姐妹送出城去。”
远远的便看见昌发米行的门外吵吵嚷嚷,买米的人曲里拐弯的排着长龙队,队形有点乱,后面的人一个个踮着脚尖伸着脖子骂骂咧咧的不知在围观什么,闹闹哄哄的几乎堵住了半条街。
米行门口的台阶上,当中站着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姑娘,瓜子脸弯眼睛,齐额刘海马尾辫,怎么看都像是个文静的学生,但是此刻她脸上的表情却一点都不文静,带着三分激昂两分愤慨,指着门口案上摆卖的大米,大声说道:“就这样的糙米,你们居然卖到十块钱一升,这跟抢有什么区别!年景好的时候,就连最上乘的贡米也卖不到这个价!”
“您也知道那是年景好的时候,这不是赶上年景不好嘛?”米店两个伙计一边伸手拦着往前一步步逼着那姑娘后退,一边笑道:“看姑娘你的样子也不像是愁吃愁喝的主儿,何必管这闲事呢?”
“天下人管天下事,怎么是闲事呢?你看这满大街的大叔大婶,谁口袋里是装着金山银山的,经得住你们这么可着劲儿剥削?十块钱一升的米,你吃得起,还是你,你吃得起?”姑娘激动的抓住旁边百姓的胳膊大声喝问着,问的大家群情激奋,纷纷跟着起哄:“就是,谁吃得起”、“明抢得了”、“欺人太甚”……
那姑娘又伸手指着店堂内挂着的“民以食为天”的大牌匾道:“民以食为天,你们的良心不是挂在墙上好看的!眼下国难天灾的,你们但凡有点良心,就不该从这些贫苦百姓的身上搜刮——”话没说完,被那两个伙计推得一个趔趄,接着从店里又出来一个戴瓜皮帽小眼镜的老先生,厉声喝道:“成什么体统,谁家的丫头这么没家教,在这儿胡说八道的,还不撵出去!”
那俩伙计还没愣过神来,其中一个已经被荣石一脚踹倒,另一个还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扭打,然而见荣石衣着华贵威势逼人,没敢。
荣石上前一步站在那个被踹趴下的伙计头顶上,沉声道:“你也不过是劳苦人家出来的孩子吧,卖体力,不能卖了良心。你难道没有父母兄妹,他们都……”荣石突然觉得胸口有点气息不畅,不知是不是刚才那脚踹的太气愤的缘故。咳了两声,才接着道:“他们都吃得起十块钱一升的米吗?”
那瘦老头瞧着荣石打量了半晌已是认了出来,这当儿忙快步迎上来,哈着腰连声道:“荣大少爷,您怎么有空儿屈尊来此啊,伙计们不懂规矩,您千万别和他们一般见识,再气着您可就不值当了——您里边请,我们老板就在后头呢——”瘦老头张着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荣石却站着没动,谢了一眼门上挂着的米价牌,伸手指着道:“把米价调回去。”
瘦老头被他瞧得心里一颤,心道连老板都常说这人是活阎王颇多忌惮,我一个账房先生我惹这主儿干吗?忙点头如啄米:“不为难,这就调,这就调!”
年轻姑娘静静地站在荣石身后,抬头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困惑。
那瘦老头瞧着荣石打量了半晌已是认了出来,这当儿忙快步迎上来,哈着腰连声道:“荣大少爷,您怎么有空儿屈尊来此啊,伙计们不懂规矩,您千万别和他们一般见识,再气着您可就不值当了——您里边请,我们老板就在后头呢——”瘦老头张着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荣石却站着没动,谢了一眼门上挂着的米价牌,伸手指着道:“把米价调回去。”
瘦老头被他瞧得心里一颤,心道连老板都常说这人是活阎王颇多忌惮,我一个账房先生我惹这主儿干吗?忙点头如啄米:“不为难,这就调,这就调!”
早有一个伙计跑进去送了信儿,大昌发米行的老板薛昌发,已是快步迎了出来。这是一个四十岁上下中等身材一脸精明相的人,笑眯眯的乍一看像极了画儿上画的弥勒佛:“哎呀荣会长,什么东风把您吹来了,您有事招呼一声儿,薛某去府上拜访也就是了,怎敢劳您大驾——里头请,老杨,快上好茶——”
“行了,别忙活了,”荣石居中坐了,含笑道:“我要喝茶也不必到你这里来。”
“薛老板,你囤积居奇,那样的糙米都卖到了十块钱一升,照这个卖法,不出三天,我保证就会有人来砸你的米行抢你的粮食,到时候承德治安大乱,算不算要紧事?”
“原来是为这事,”薛昌发可是商场上的老油条了,浑身都是消息一按就动的角色,堆着笑道:“荣会长,现如今东三省的粮食短缺,市场、行情、形势,您比我还明白。薛某是个商人,商人唯利,我这米别说卖到十块钱一升,就是卖到二十,也照样能卖的出去。这明摆在眼皮子底下的利,您说我干嘛不赚呢?”
“商人唯利是没错,”荣石悠然道“可这利有长利短利,你冒着激起民愤砸了招牌的风险,赚这么点蝇头小利,荣某替你不划算啊。”
薛昌发琢磨着荣石的话,见他似笑非笑盯着自己,不禁心里一动,倾身道:“荣会长此言,似乎另有深意?眼下整个热河就那么点粮食,恕薛某愚钝,还怎么个长利法呢?”
薛昌发一听这话便有点失望:“远水不解近渴,如今东三省都在曰本人手里,想出趟城都得左查右查的,哪儿还出的了省啊,除非——”他眼睛一亮,“难道荣会长有办法搞到通行令?”
“不只是通行令,还有免检令。”荣石把文件往桌上一放,“有这两件东西,薛老板不但粮食来源无忧,顺带着还可以打开您自己的商路,来往两宗利,而且还都是长利。”
薛昌清已是听得呆了,咧着嘴傻笑着道:“这……这……这可是笔人人眼馋的大买卖,荣会长您——我是说您怎么会如此眷顾薛某——”
“薛老板何必惊疑,我也不是为你,我只是为了维持承德的安宁平稳。你是热河米粮行业的老大哥,这事交给别人办我也不放心不是?何况我把这个大甜枣送给你也不是没有条件的。”
“这个您请放心,,我薛昌清也是懂的经商之道的,但凡有办法,谁愿意赚那骂名呢?”
米店门外买米的人们已经重新排好了队,看见薛昌清送荣石出来,唧唧喳喳的人群立刻没了声儿,惊疑不定地偷偷拿眼斜溜着荣石。
荣石走路的样子跟他说话声儿一样,有一种极沉稳的特质。颀轩的身姿在周围青砖墙灰石板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凝重。
小五望见荣石出了米店大门,便下来在车门旁候着。此时荣石距他已不过三十米的距离,小五一抬眼却瞥见旁边的小胡同里似乎有人影一晃,小五立刻警觉地仔细一瞧,只见墙边露出半截枪口。小五这一惊简直肝胆俱颤,大吼一声:“大少爷小心!”
荣石反应极快,往墙根一闪,堪堪儿地避过,不待那俩人再开第二枪,便欺身上去一把扭脱了其中一个年轻人的右手腕。另一人刚要从后面扑上来,便被飞奔过来的小五掀翻在地。小五气急败坏地掏出手枪,却被荣石喝止:
荣石居高临下的看着两个茫然无措的年轻人,淡淡的道:“你们都是学生吧,想杀汉奸得先练好本事,别以为凭着一腔热血,就可以愚蠢的赴死。”说完负手而立。
那两个学生懵懂地看看荣石,又瞧瞧小五,见他俩没有进一步的动作,略一定神,起身试着走了几步,见荣石也不阻拦,于是如蒙大赦,撒丫子跑得无影无踪。
荣石回头望向那已经被刚才的变故吓傻了的卖米的人群,那个马尾辫姑娘还站在队伍中间,咬着嘴唇望着荣石,神情复杂,似乎有几分挫败感和深深的不解。
小五从车窗里两边一望,看见路旁有家茶馆,忙把车停在门口,跑进去一会儿,端出一大杯水来,“大少爷,您先喝口水润润,我送您去医院。”
荣石喝了水,靠在后面缓了一阵,觉得好点,一笑道:“去什么医院,回家吃两片感冒药就没事了。”
到家的时候,荣意和荣树正在院子里打球,听见车声便跑出来迎接。荣意亲昵的上前挽着荣石的胳膊,却细心的发现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哥,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啊。”荣树闻言忙也凑近来瞧,却被荣石推着脸推开了。
荣意皱眉:“你以前可没这么容易感冒的,这阵子天儿又不冷,我看总归还是身体没调养好的缘故,从明天开始我天天给你炖补品——”
荣意瞅了她一眼:“我自然会去问过金大夫的,你别打岔,去,给哥拿感冒药去——”指使着荣树取了药来,看着荣石服下,“哥,你还是上楼躺会儿去吧,脸色这么差,我和荣树会担心的。”
“行,哥听你的。哥瞧着你出息个小管家婆是准没问题的。”荣石取笑了荣意一句便上楼。事实上他今天这么听荣意的话主要原因还是真的觉得不舒服,莫名的疲累,上楼梯的时候双腿也是异常的沉重。
床头上的米色小灯亮着,荣意就趴在床边,一听见他咳立刻站了起来:“哥,你要喝点水吗?”
荣石仔细看了看妹妹的脸,那张稚气甫脱的脸蛋上,此刻却是紧蹙着眉头,写满了深深的担忧。荣石心里一紧,已是完全清醒了,坐起身来,握住了她的双手,柔声道:“荣意,你这是怎么了,是哥让你这么操心么?”
“哥,”荣意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就是害怕,我不想你受伤,不想你生病,我只希望你好好的,永远都好好的。”
荣石明白,定然是之前受伤的时候吓到她了。他伸手将她的长发拢了拢,露出她忧愁的小脸,捏捏她的脸颊,温声道:“傻丫头,你是这些日子精神太紧张了,明天哥出城,带你一块去,出去散散心,别胡思乱想的了。”
“再说一句,就说一句,”荣石躲着,“你现在就去睡,不然明天肿着眼泡就不漂亮了——去吧,听话,快去吧——”
“好吧,那你也赶紧休息吧。”荣意看着荣石躺下,替他掖了掖被角,才回了自己房间。
“荣石,不好了,曰本鬼子——”徐一航气喘吁吁的跑回营地,也来不及敲门直接闯了进去。
“怎么了一航,别急,慢慢说,”荣石起身将张贺倒给自己的那杯水递到一航手中。
徐一航喘了口气,急道:“日本鬼子可能发现我们的营地了,大队人马已经到了山下不足三里地的地方,很快就要进山了!”
荣石摇头,越到紧急关头他看起来反而越发的冷静沉着,“撤退的话时间太仓促了,而且这么多人,敌人要追踪也很容易,一旦被鬼子追着尾巴跑就太被动了。”
一航目光一动:“你的意思,打?”她扭头看了看锦川,方才他们一边跑一边简单的商量了几句,一航基本也是这个意思。荣意因为是跟他们一块赶回来的,知道首尾,此时便笑道:“你们俩的想法倒是不谋而合啊~”
荣石看了一航一眼,“敌人虽然多,但是长途奔袭,已经是犯了兵家大忌。况且咱们这边又新加入了张团长的大刀队,吕良彪更是以一当十的人物。我估计他们上山的时候肯定会采取分散搜索包抄而上的队形。咱们是主,地形熟悉,又占据高地,居高临下,各个击破,应该是拿手绝活……”
张贺听他说到后来,语速有点过慢,不禁担心的望过去,只见荣石的面容倒是一如既往的沉静,只是发白的嘴唇微张着,有点呼吸吃力的样子,而按在桌沿上的修长的手指,明显是用了力紧绷着的。
张贺不待他往下说,忙接过话茬:“这样算起来,咱们打这种野战还是很占优势的,要扳回兵力上的差距,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不宜迟,我们立刻去部署。荣石,你和荣意马上从后面的小路下山,免得暴露。”
荣石点点头:“那你们一切小心。”拉了荣意的手,静等着她扭头和徐锦川一个眼神的示意,就准备要走。
“荣石——”徐一航情不自禁的叫了一声,然而对着荣石回过来的深沉含笑的眼睛,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是幽幽的说了一句,“小心身体……”
荣石深深的点了一下头,温暖的目光,瞬间将一航所有欲言又止的纠结全都消融。
张贺手里攥着那条毛巾在屋子里转了无数个来回。刚才只顾着安顿伤员处理善后,忙着还不觉得怎样,这会儿一空下来,想着荣石的状态,越想越觉得不放心。下意识地拿了毛巾来到外面的水塘边想洗洗干净,却又是胡思乱想地怔了半晌。
“政委,可能有点麻烦——”徐一航急匆匆的快步走过来,一眼瞄见他手里的毛巾:“呀,你受伤了?”
“刚才我们清点人数,发现炊事班的王小虎不见了,阵亡的名单中没有他的名字,大伙儿又出去找了一遍也没有找到,我担心,别是被清水二十三捉了活的吧?”
“要真是那样可就麻烦了。炊事班不涉组织机要,倒是不怕他泄露什么机密,怕就怕,万一把荣石给抖出来——”
“我觉得有必要派人去跟荣石打声招呼,不管怎样让他早作准备。”徐一航见张贺始终紧张地把拿着毛巾的手背在身后,本来没在意的,见他欲盖弥彰的样子倒不禁好奇心起,冲他背后叫了声:“晓燕——”
“我没受伤,这真不是我的血,我是准备要洗毛巾来着,这不都到了水塘边了嘛。”
“不是你的血,你干嘛神经兮兮的——”徐一航好笑的把毛巾递还回去,就在张贺伸手来接的时候,她突然心里一动,又一把紧紧的攥住了:不是张贺的血,那是谁的?能到张贺房间里把血迹弄到他毛巾上的人屈指可数,而能让张贺在徐一航面前紧张隐瞒的人——
张贺嗫嚅着,不好说是又不好说不是,而且他私心里还闪过一个小念头:让她知道了也好,这个荣石,叱咤黑白两道,什么风云诡变都吃得开,怎么到了心爱的女人这里就手足无所措了呢?
“天色已经晚了,你……你路上小心。”赵华本想说明天再去,但一触到一航焦虑而坚决的和掺杂着对他的愧疚的眼神,却只变成一句嘱咐。他从来都没有改变她心意的习惯和能力,他自己也一直都清楚这一点,从前他可以笑着宠溺地欣赏她的强势,可是现在他却吃惊地发现了她在另一个男人面前流露的软弱。这一刻,他望着她纵马远去的背影,只觉得往事恍如隔世,遥远而生疏。
接近中午的时候,荣石终于醒了过来。先是微微一皱眉,睫毛动了动,然后慢慢张开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徐一航经过淡妆修饰的美丽的脸庞,和那双明明哭红了的此刻却带着微笑望着他的明亮的眼睛。
“一航——”荣石眼底掠过一抹惊喜,轻轻地唤了一句,原本就低沉的嗓音因为虚软无力而流露着极致的温柔,温柔的像一声轻叹。
荣石察觉到自己的手被一航忘情的握在手里,生怕惊动了她,一动也不敢动,享受着这片刻的温柔。
窗帘后游过一丝微风,轻轻掠过一航的脸颊,一航抬手抹了一把被风吹乱遮了眼的长发,眨了眨眼睛,柔声道:“你饿了吧,他们还给你留着粥呢,我现在去拿——”
一航方欲起身,却被荣石伸手拉住。因为顾及他手腕上的针头,一航忙又顺势坐下,小心地托住了他的手。
“我——”事情在别人那里都还有个轻重缓急,可以推可以避,到了他这里却总是退无可退避无所避,明知他病着却也只能如实相告,一航无声一叹,“我是来告诉你,我们有一名义勇军战士在战斗中失踪,极有可能是被清水二十三抓去了,张贺担心你会因此暴露,所以来提醒你早作准备。”
“如果我不来,你是不是就打算一直瞒着我?”一航的微笑中带着几分苦涩,“你这样,不是让我愧疚么?”
“我就是不想让你愧疚,”荣石眼中深深的温情几乎将一航淹没,“不管我们走到哪一步,不管你对我有没有……感情,至少,不要有愧疚,永远不要对我说愧疚——如果我早知道他还活着,不管我对你多么……我都不会让事情发展成现在这样。一航,你可以……可以安心地回到他身边,只要你幸福,我就了无遗憾。”
“可是我有,我有遗憾。”一航努力压抑着没让自己说出这句话。既然是注定无法在一起,又何必坦陈心迹,徒然教他牵情挂意。
恰此时荣意上来看荣石是否醒了,金大夫已带了他的堂兄过来,两人也便就此不再提这个话题,仿佛心中也都明了,如此单独相处的时间以后只会越来越少了,守得一刻算一刻吧。
“哥,你说巧不巧,”荣意汇报完金大夫来访的事情,接着又道,“刚才你睡着的时候,荣树有个叫金灿的女同学来找他,居然就是金大夫那堂兄的女儿,方才他们一见面,两边都愣了,金大夫只知道她是去找同学,那个金小姐只知道父亲去出诊,原来目的地都是咱们家。”
“怎么就是我吓得,”荣石瞅了她一眼,“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什么都往外说?”
荣意吐了吐舌头,下去请了两位金大夫上来,寒暄之后便开始诊病。中医诊病离不开望闻问切,金掌柜先是认真的把了脉,又详细询问病症,胸闷胸疼气促乏力种种病状推断的分毫不差。荣石一一点头。
金掌柜开了方子,又殷殷嘱咐了几句,便要告辞。此时荣石的药液已输完由金大夫撤了针,便拉过一件黑地金丝的睡袍披了,起身相送。
荣石笑道:“躺久了脊背都是僵的,我也想去花园里走走晒晒太阳,不光为送你。”
一航扶着荣石送两位金大夫下了楼,便看见荣树正陪着那位叫金灿的姑娘坐在厅中沙发上闲聊,听到声音姑娘回头站了起来,纤细的身量,瓜子脸,弯弯的眼睛如同新月。
“大少爷,这是舍侄女金灿,和二少爷是中学同窗,她原不知您病着,叨扰得冒昧了——”金掌柜略一介绍,便转头对金灿道:“小灿,你打扰了这半日也该回去了,不如就和我们同路——”
“三叔,”金灿彬彬有礼不卑不亢,声音轻柔中略带点绵里藏针的味道,“您晚上还要过来给荣大少爷输液吧?”
金灿微笑道:“如果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话,我可以代劳呀,别忘了我可是医学院的优等生。而且我和荣树这么久没见了,还想多聊一会儿呢,晚上帮你完成任务之后再走,行吗?”
“金小姐的主意倒也可行,省的金大夫来回奔波。”荣石一笑道,“就算我替荣树留客了,晚饭后让荣树亲自送金小姐回去,两位金大夫可以放心。”
听荣石这么说,金大夫也不好推拒。只是在出门后金掌柜将女儿拉到一边快速低声说了句:“你平日里怎么胡闹我不管,荣石此人正邪未有定论,你可别——”
初春的天气,虽仍有寒意,却已不似严冬那般料峭。况且时值正午,明媚的阳光在花园里暖暖的萦绕着。一航搀着荣石走了一段,知道他体虚孱弱,血管里又流淌着大量的药物难免力不从心,便拉着他在一张长竹椅上坐了下来。
“我看你披这件衣服,倒比平日里更像个大亨的样子。”一航抿嘴笑道,“我初次听说荣石这个名字,就知道他是大亨的同义词,那时候我真的很不喜欢大亨这个词。”
“大亨?”荣石朗朗一笑,“我也不喜欢这个称呼,一股子铜臭味——哎,你该不是说我现在浑身充满了铜臭味吧?”
“那倒不是,”一航摇头,“你是我见过最没有铜臭味的商人。只是这黑地金丝穿在你身上,倒挺有几分威势的。”
“我可全仗这点威势吓唬人,别都给我说破了。”荣石笑着,向后靠在椅背上舒了口气。
“就算是最坏的打算,单凭一个炊事班小战士的供词,也不足以让竹木纯一下决心杀我。你放心,我自有办法颠倒黑白,大不了搅浑这锅汤,浑水好摸鱼么。”
“前两天锦川接到延安那边一封邀请函,请他参与义勇军革命歌曲的创作及演出,我看锦川有点跃跃欲试的意思,不如让荣意和他一起去?”
“嗯,听说那边的抗日气氛很热烈,让他们去长长见识也好,而且我总觉得抗日的途径有很多,口诛笔伐也是一种战斗,不一定非得逼着锦川上前线。”看见荣意站在台阶上远远地招手,荣石撑着椅背站起身来,“走,告诉荣意去,这个傻丫头肯定乐意。”
因为荣意并不知道哥的真实病情,所以要她跟心里喜欢的锦川出门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哎哥,你不是这会儿才不认账了吧,这可是金掌柜亲自开的方子,福婶寸步不离守着熬了两个小时呢,”荣意拉开他捂着鼻子的手,“哥,咱可是堂堂的荣家大少爷、热河商会会长,大丈夫死且不怕何况喝药!”说着已将药碗送到他手里边,叉着腰站在旁边监督着,大有逼喝不成就要强灌的架势。旁边一航已是忍俊不禁,金灿还矜持着不好意思笑出来,荣树却是笑的人仰马翻。
“你们这些人呐,一点同情心都没有。”荣石摇头叹息,,无奈地望着那黑稠刺鼻的药汁,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鼓足勇气端起了药碗,谁知刚送到唇边,便受不了那草药怪异的味道不由自主地一阵难抑的恶心,瞬间苍白了脸,急忙掩住了嘴唇。
“荣石,你没事吧?”一航见荣石皱着眉还不忘小心地端平那碗药生怕洒出来,忙伸手接过来。
“姐,你还老说我嘴刁,我看哥的嘴才真是刁呢,这才闻了闻就……”荣树探头一闻,忍不住也是一阵恶心,“哥,我先帮你端远点——”
“不用,”荣石缓过劲儿来,止住荣树,一笑道:“荣意说的没错,大丈夫死且不怕何况喝药,这事儿要是传出去,我以后在承德还怎么混啊。”说着又把药端了回来。
荣石深吸一口气,一只手堵住鼻子,一只手端着药碗猛地直灌下去,三口两口喝了个底儿朝天。同一时间一航忙把方糖填进他嘴里。
这次没等别人笑,荣石倒先笑了起来,“我真是服了咱们的老祖宗,这么难喝的东西都能发明出来。”
徐一航含笑望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带了孩子气的荣石,却让她的心倍加柔软。想想以后要一日三餐天天喝这个,可让他怎么熬——
午饭后送走一航和荣意,荣石立刻单独约见了热河商会的副会长赵汝成,闭门密谈了大半个时辰。赵汝成走后,荣石又写了三封信交由小五分别送去黑道三大帮会。写最后一封的时候,手已经开始打颤,字迹有点飘,略歇了歇才接着写完。
忙活了一下午,荣石自觉精神体力都有点不济,便推了晚饭,只吩咐荣树好好招待金小姐,自己先和衣在床上躺了下来。一时倒也没有睡意,只是身体倦怠的不想动弹。躺了一会儿,听见轻轻的敲门声,然后出城去送一航和荣意的小五推门进来。荣石起身靠在床头,问了句:“回来啦,出城没遇到什么障碍吧?”
“没有,守城的鬼子一看是大小姐立马就放行了。”小五手里抱着一大包九制梅,“大少爷,这是徐大小姐特意绕了个路从知味斋买的,让您喝完中药拿它香口,免得恶心再吐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金灿成了荣公馆的常客。每天金大夫只来个一两次做做常规检查,倒是金灿打针换药简直成了私人医生。
开始金掌柜深恐他这个有严重亲共倾向的女儿,接近“汉奸”荣石是有目的的,后来她说了句“一身正气浩然,恐怕连他的对手也只能折服,难怪三叔多年来一直跟着他。”一句话打消了两位金大夫的疑虑。
整整一上午的输液,有时也会令荣石觉得烦闷,小五便搬了张躺椅放在阳台上,隔着大落地窗,可以看见荣树和金灿在花园里有说有笑交谈甚欢。像所有的家长一样,这样的情景让荣石倍感欣慰。
竹木来探望过荣石一次,一如既往的殷勤客气,如同好友。只是探病,公事却是只字未提。
这样平静的又过了七八日,张贺亲自来了一趟荣公馆。经过这些天的静养,荣石的气色已恢复的不错,只是人明显有些消瘦。张贺来的时候他刚刚输完液正在起针,看见张贺进来,用毫不惊讶的语调问了声,“你怎么来了。”
“得了吧,整个东北谁不知道你们荣家的蛮横霸道,你荣石打个喷嚏,承德都要颤三颤,你跟我这儿装什么观音菩萨?”张贺随着他往客厅去,一边鄙夷的瞪着他,一边在下楼梯的时候扶了他一把。
“这不一样,”荣石苦笑,“别的事情可以巧取豪夺,感情的时却必得两厢情愿。”
“一航也未必就不情愿,我看你是有点当局者迷了,她要是真还一心的爱着赵华,不早就跟他去了?”
“行了张政委,你又不是做媒来的。”荣石心里有点乱,一点儿也不想这个时候跟他讨论这个,转了话题道:“薛昌发的商队就快进承德了吧?”
“是啊,明天下午就要进承德地界了,我那边一切都已经布置妥当,但是我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竹木那边你有把握能搪塞过去吗?”
“这次如果不行动,很难再有这么好的机会。荣家现在外面看着风光依旧,其实已经是捉襟见肘。粮食一旦进了薛昌发的肚子里,我也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银子来再买出来。”荣石思忖着道,“这样吧,到时候荣家派人出城接应薛昌发,参与战斗,从你们手里抢回一半粮食,给竹木交差。薛昌发该杀还杀,放心吧,各方面我都部署好了,万一有什么,你也不要轻举妄动,需要你的时候我自然会联络你。”
薛昌发从山东购回的六大车白米,义勇军劫去三车,另三车被荣家“夺”回,刚刚押送回来,紧接着就来了两队关东军,带着请帖来请荣石。
竹木纯一请荣石向来是极有礼貌的下帖子请的,但却从未用两队关东军列在门外立等着请人。
“你去干什么?”荣石笑道,“万一哥有事,还指望着你救我呢。竹木既然是下帖子请我而不是包围荣公馆来抓我,就说明事情还没到撕破脸的地步。你们不用紧张,小五机警,我就带小五去。”
荣石被禁锢在避暑山庄一座偏殿之中,一应吃喝用度都殷勤供应着,只是出不了门。
午后,沉重的红木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竹木带着一身冷冽的气息进了门,后面跟着两个卫兵抬着一张大棋盘。
荣石和竹木多次对弈,却似乎从来都没有下出个输赢来。两人都是沉着冷静到了极点的人,不到必要关头谁都不肯亮出杀手。这次,两人依旧没有下出个结果来,就被一个报告进来的曰本军官打断了,那军官说的是日语,叽里咕噜一通之后奉上一份密封文件。
竹木接过文件打开看了,越看脸色越沉重,两人又用日语说了几句,竹木便起身,向荣石告辞。
荣石目送竹木几人出去,最后目光落在那扇重新关起的大门上,半晌,身子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一动没动。
竹木只知道荣石从前不懂日语,却不知道他现在已经跟耿宇学了一些简单的日语。他清清楚楚地听见竹木对那个军官说:“将军确定要这么做吗,这将会是一场浩劫。”那个军官的回答却是:“只有细菌战,才能保证我军必胜,挽回长城沿线的一切战事失利。”
荣石踱着步子缓缓地在殿中绕着圈子,“细菌战……细菌战……”一旦日本的细菌战得以施行,这场战争将不再只是两国之间的战争,而是整个亚洲整个世界的劫难。曰本天皇一定是昏了头了,为了赢得战争的胜利,竟不惜做全人类的罪人!
荣石甚至好像已经看到了哀鸿遍野白骨累累寸草不生的惨状,他的指尖冰凉手心汗湿,左手的食指又在无法自控的颤抖着。荣石用右手狠狠地攥住了左手,掐的手指都生疼,头脑却渐渐恢复了冷静。
曰本天皇昏了头,竹木纯一却显然没有昏头,所以他刚才脸色才会变得那么沉重。现在竹木纯一必定正在做着强烈的思想斗争,要么执行军令做千古罪人,要么听从良心的召唤背叛他毕生效忠的天皇。竹木是一个意志坚强的军人,同时也是一个人格健全的人,荣石无法确定他会怎样抉择,但是他的犹豫是可以确定的。也许,荣石可以利用的仅仅是他这一点犹豫。
荣石走的累了,在窗边一张紫檀木镂花靠椅上坐下来,半仰着身子,伸展开修长的双腿,闭了眼睛,脑子飞快地转着,当务之急是一定要摸清病毒武器的押运时间和运送路线,赶在这批武器送达战场之前消灭掉它。所以他此刻应该庆幸自己正在避暑山庄竹木纯一的身边,所以他还不能离开。
当晚卫兵送晚饭过来的时候,见荣石一动不动的躺在椅子里,只以为他睡着了,便放下托盘轻轻地退了出去。
荣石睁开眼睛,透过窗棂望着天上的月亮。半圆的清柔的明月,让他自然而然的想到了一航离去时那双深情关切的眼睛。如果是半个月之前,一航若这般柔情待他,正是他求之不得的愿望,然而现在……
张贺以为赵华走了他就有机会得到一航,可他却知道,死而复生又得而复失的赵华,就像一阵寒风,已经把一航那几乎被自己燃起来的爱情之火,再一次吹灭了。
荣石抬手抚了抚胸口,那里时不时能隐隐察觉出的不适,在提醒着他的力不从心。他的身体和他的家族、他的势力,在这一场民族动荡中已经快要被颠簸散了。现在的荣石已经从一棵参天大树,燃尽枝叶熬尽心血变成一块火热的碳,他只希望能用自己最后的这一团火热,烧掉曰军的细菌战计划,也就可以安心地灰飞烟灭了。而一航,注定只能是高高挂在天上可望而不可即的那轮明月了。
结果却恰恰相反,整个山庄里的气氛一片平静。平静的似乎有一点空。荣石略一留神便发现各岗卡护卫的日兵比平日少了一半。除非是押运绝密武器,否则不可能动用到驻守山庄的卫兵。
竹木纯一在大殿中正襟危坐,这是荣石第一次见他没有穿军装而是穿了一件崭新的和服,脸上带着一种献祭者的虔诚。
荣石脚迈进大殿之后,两侧的卫兵立刻退出,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地关闭,甚至上了门闩。
荣石已经将所有的筹码都押在了那批病毒武器上,面对着眼前的竹木纯一,可说是毫无胜算。他不知道竹木知道什么知道多少,他唯一的机会就是等待着竹木露出破绽,所以他不说话,一个字也不说,只微笑望着竹木纯一。
“想必你能看得出来,我今天根本没打算让你活着出去。你我不管谁先死在谁的手里,都好过自行了断。我始终认为一个光荣的军人,应该死在出色地对手手上,而不是用刺刀剖开自己的胸膛。”竹木纯一神色平静,眼睛里带着一种军人的骄傲神采。
荣石的心在往下沉。竹木纯一绝不是在诈他,他一定是真的知道了什么。如果他真的识破了一切,那么细菌计划、义勇军、荣树……形势逆转,他们现在也许都已经祸在不测!
竹木纯一微笑道:“刚才我已经吩咐过外面的卫兵,不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准擅自开门,牢牢地守住这座大殿,假如看见荣会长活着出去,立刻乱枪射死。”
“将军,”荣石开口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冷静,声音低沉而平稳,“你如果想要我的命,从来都是很容易的事情,我实在是想不出什么理由让你跟我同归于尽。”
“理由?如果细菌战计划毁在荣会长的手里,你觉得我作为一个失败的军人,一个背叛了天皇意愿的军人,还有理由继续活下去吗?”
荣石突然笑了。在听到竹木这几句话之后,他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竹木果然知道了很多,也预料到了结果,只是他的人性战胜了军人的忠诚。他不能让细菌计划出笼,所以他不会阻拦荣树等人出城。但是作为一名帝国军人,也绝不能允许荣石这样的人继续活着。最好的结果,就是玉石俱焚。
荣树的成长自然不是一夜之间的事情,但是看得见的明显改变,却是从那一天开始。当他眼睁睁看着荣石只身前往与死地无异的避暑山庄,而自己,非但不能阻止,还不能任性,只能乖乖的带着弟兄们出城去与义勇军会合,那种绝望的心情简直像是一个可怕的梦魇。
而活在这个梦魇中的,不止是荣树,还有徐一航、张贺,甚至在吕良彪的眼睛里都看得到那种炽热。
摧毁病毒武器的战斗毫无悬念的取得了胜利,但是押运队伍后面紧随而来的大批日军部队,却让战斗变得惨烈起来。除了荣石,没有人能理解竹木的这种部署,在毁掉了病毒武器之后,竹木绝不会允许这些敌人活着离开,他几乎出动了承德的全部驻军,目的就是要在死前为他的国家尽最后一份责任。
对于这支义勇军来说,这简直是毁灭性的一战,无数的义勇军战士前赴后继的倒下去,活着的人渐渐被猛烈的火力压制到一个越来越小的圈子里。张贺和荣树都负了伤,趴在一处土坑前坚持战斗着,徐一航的长发披散着,一身血迹,双眼中却是闪烁着异样的光芒,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不该死的那个人也许已经死了到了这个地步死亡又有什么可怕。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必死无疑的时候,包围圈外传来铺天盖地的枪声,冯玉祥部的援军到了。
在得知自己能够活下去的一刻,伴随着希望而来的便是刻骨的煎熬,尽管知道援军马上就会发动攻城,徐一航还是一刻都等不得,牵过一匹马就往承德方向飞驰而去。吕良彪见状忙招呼了几个弟兄跟上去。
因为大部精锐都已经出城参战,承德的守卫比平时薄弱了很多,攻城战斗打响的同时,徐一航和吕良彪等人率先绕进城中直奔避暑山庄。很快找到了那座戒备森严的大殿,竹木的整个近卫队,几十挺机枪虎视眈眈的对准了大殿的门窗出口。
“荣石一定就在里面!”徐一航和吕良彪对视一眼,吕良彪道:“我们开枪引开他们的注意力,你从东边的窗子进去。”
枪声一响,徐一航趁乱翻窗钻了进去,一进入殿中,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仰面倒在血泊中的竹木纯一,不明所以的徐一航立时就心凉了半截,“荣石!荣石!”急切的环视四周,沿着一行血迹找到了隐藏在案桌之后的荣石。荣石的右手紧握着一柄枪对准门口,保持着一种准备战斗的姿势,人却是低着头一动不动的趴在手臂上。
“荣石!”徐一航惊叫着跑过去扶起他的身子,他整个人都已经发软,双眼紧闭,头无力的向后一仰,靠在了徐一航肩头,嘴角犹自挂着一道血迹,胸前的衣服上更是一片殷红狼藉。徐一航先是颤着手去探他的鼻息,确定还有呼吸之后才勉强定住了心神,泪眼模糊中大致查看了一下伤势,伤口似乎只有胸口一处,位置居然与之前的旧伤相近。裤子上虽然也是血迹斑斑,却并无伤口,估计是挪动过来的时候蹭上的。
“荣石你醒醒!荣石!”徐一航连声叫着,一只手臂绕到背后架住他身子,想要扶他离开这里,然而荣石身材本就高大,她哪里架的动,还没站直的便不由自主地一个踉跄,虽勉励抱住了没有摔倒。荣石却是闷哼一声,一倾身吐了一口血在地上。
徐一航不敢再折腾他,忙又扶他靠着一张翻倒的桌子小心的坐下来,然后拖着竹木纯一的尸体打开窗子扔了出去。外面的日兵一看见将军的尸首,立刻军心大乱斗志溃散。
“吕良彪!吕良彪——”徐一航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尖声喊叫着,在此之前她做梦都不会想到,有这么一天她看见吕良彪狰狞的面孔时居然会欣喜万分“快救荣石!”徐一航拉着吕良彪冲进大殿。
吕良彪背着荣石冲出避暑山庄,此时攻城的援军已经控制住局面,冯玉祥军提供了汽车,并派了两位军医随同送荣石赶往医院。
幸亏这两个军医在车上就立刻展开了抢救,否则以荣石的伤势,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荣石的出手比竹木快了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他就命中了竹木的心脏,而竹木纯一的那颗子弹却只是射进了他的左胸。
荣石感觉自己重重地倒了下去,身体摔在地面上钻心的疼。他想要爬起来,虽然竹木下了命令禁止外面的卫兵进来,但是这两声枪响外面的人不可能听不到,万一他们不顾一切冲进来呢?他必须找一个掩体准备战斗,他努力地想要爬起来,但是身体却如此沉重,眼前一片黑暗,他伸出手想去摸他的枪,为什么他竟然摸不到自己的枪——
“荣石,你醒醒!你想要什么……”他乱抓的手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他居然听到了一航的声音,可是一航不是应该在城外伏击曰军吗,绝不能让病毒武器走上战场!荣石想要问她,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胸口的疼痛叫嚣着几乎要淹没他,可怕的窒息感令他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巴喘息着,可是每一下呼吸都牵起胸口刀割般的痛楚,昏昏沉沉中隐约还听到了金大夫的声音“神志昏迷……情况很危险……”
整整一夜,荣石时而昏厥时而挣扎,徐一航一直守候在他身旁,她的手虽然冰凉,却坚持着没有哭泣,只要荣石一动,她就会立刻叫他:“荣石,我在这里,荣石你要撑住!”
终于天亮的时候,荣石疲惫地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耳语般低低的叫了一声:“一航……”她含泪答应着,冰凉的手指温柔的抚摸着他的额头。
荣树一直在门口的长椅上坐着,每一次金大夫或者徐一航出来,他都会紧张地站起来,不敢问,只是恐惧地望着他们。终于天亮的时候金大夫出来告诉他,“大少爷情况好转了,他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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