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毅将所有电影从我家北窗,能看见军博顶上的五角星。五角星下绿荫如盖,鸟儿们飞过车水马龙,带领喧嚣、浮烟、杂尘,消失在槐树丛中。那时,军博广场被槐树包围着。没开花的蕾,叫槐米,槐花在花序上,一串串次第绽放,花期绵长。
北京,三千年的建城史,八百年建都记,国槐算得上是生物界里的“世袭贵族”。它作为行道树,遍布坛庙园林、街巷村镇。在辽陪都,燕京城的道路两侧已“密植林木,以惠路人”。明成祖朱棣算得上最早贡献北京绿化的人,他还到太庙亲手种下第一棵树,且令人“周以为护,时为灌之”,并在明后期广植,紫禁城四周夹道皆槐树,十步一株。
盛夏,青白浅黄的花雨;寒冬,水墨丹青映画天空。但凡被国槐覆盖的地方,总是天地灿烂。十里长街的十里国槐是新中国成立那一年开始大规模种植的,长安街附近的老城区、胡同,远处的郊野、山河都有国槐的身影。
国槐,家槐,中华树。唯一冠之“国”字的中国树,原产于中国,北京的乡土树种,也是我知道的最能活的树。几十年,上百年,上千年在北京顶天立地。又圆又大的树冠,温柔,豪迈。羽状的复生叶从早春绿到立冬。疏朗与繁密,完全取决于它四季分明的光芒。我的耳朵贴着树干,可以清晰地听到它强壮的脉搏跳动,节奏、频率、振幅,从树梢到根尖,掠过我的心脏、四肢。
那年深秋,我和他约定从翠微的古槐那里出发,经铁道部、民族宫、图书大厦,到王府井路口,到槐树行道的尽头,在几棵银杏树下见面。
北京的金秋,彩叶缤纷,在十里长街来一次沉浸式骑行,真是妙不可言。国槐的叶子并没有变黄,还是浓绿的颜色,只听见风过,并不见叶子舞动。骑了一会儿,两边都是槐树,又骑了一会儿,还是槐树。都到了建国门,还是一水儿的槐树。我蒙了:他没来?
放眼望去,他就在槐树下等我。明明上个周末这里就是几棵银杏、枫树、大杨树呀?怎么一下子都变成了槐树?
后来才听说,园林部门发现那些树病了,只好更换了皮实的国槐。与其它树种相比,国槐的花期在流火七月;与其它树种相较,国槐生长的速度显得略为缓慢;与其它树种相同,它也是在青壮期内发育迅速。分枝点一般在三四米。行人行走,刚好有一把伞撑起。它们自觉地以所处环境,所属气候,所受待遇,来规划自己的长度与高度;天生一副少要张狂,老要稳持的秉性。
我们学校操场中间有一棵大槐树,几个孩子手拉手才能合围。课间十分钟,孩子们在树下嬉戏;上体育课时,它的荫凉儿可以容下两个班。那年小暑,一连几天大雨,天刚放晴,孩子们就围着大槐树排练节目。一声铃响,孩子们刚要跑回教室,“呯”的一声,大槐树轰然倒塌!声音沉闷,但并不很大。大家惊呆了,全校师生几乎都围了过来,惊得相顾沉默。那么粗的干,那么密的叶,那多的花儿,怎么说倒就倒了呢?我大着胆子走近了它:树冠像座大山,树干像小舟,冠幅依然比树身长,长得很多。原来,树干早就空了,中间是一个大大的空洞,密集的根须,还连着湿泥。薄薄的皮,已没有了年轮。
1990年,我带着五三班小学生去故宫春游,从城楼下进去,一路都是金碧辉煌。我数人数,突然发现少了一个,小胖子刘超!这一路,就他喊热,老不想走路。
故宫那么大,上哪儿找去呢?南午门、神武门、太和殿、中和殿、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都没有。最终,我在槐林找到了他,这小子,靠着一棵大槐树睡觉呢!
人们逛故宫,往往直走中轴线。知道槐林的人并不多,所以,这里人很少,很安静。《旧都文物略》这样记载:“断虹桥北地广数亩,有古槐十八,排列成荫,颇饱幽致。”一个断虹,让我们无比惆怅。饱不足以描绘那一棵树半亩荫的景致。其实现在不仅仅十八棵。元老级别的只剩下十七棵,或者说是十六棵半。因为其中一棵早已枯死,却在根部萌生了一棵小苗。后又补种了多棵,形成了故宫槐林。
“树冠羞避”,这是森林才有的奇观,指的是林冠之间的孔隙度。大树树冠的空间仿佛被均匀分配,树冠之间保持着一定距离,相互避开,从而形成一条条弯弯曲曲的空隙带。鸟瞰、仰视,这些空隙带同等宽窄,彼此之间给对方留有余地,更仿佛河流水渠交错流通。这种现象的成因至今还是自然界的一个未解之谜。而故宫的槐树们,自觉不自觉地矗立得错落有致,也形成了这奇观,合理曼妙,还有这个天然浑成的“野趣”。
永定河河畔有一个叫长辛店的千年大街。“进入槐花大道就是长辛店大街,出了长辛店大街就走出了槐花大道,行五里。”当地人总是这样指路。
8米宽的老街,东边长出的枝向西边的桠聚拢;西边的叶和东边的花交叠。东西列植,南北成行,形成一个长达五华里的穹顶,一个国槐、家槐的天地与时空。
去年,夏花特别绚烂的时候,我又来到丰台长辛店大街。其实,近几年,我特别不爱说起它,但又总是想起它。物哀吗?那是个残旧、衰老、神秘、缺失、困顿的老街,又瞬间以为是幽玄。
搬走的前两年,我拿着空瓶子去这个老街打酱油,最醇的老酱油,散打,零卖,无添加剂。这个清末民国时期创办的副食品商店,至今一直生意兴隆。“聚来永”这个字号,来自于一个只用土黄豆发酵做酱油的卖油郎,他以槐香酿造。
撩开铺子门帘儿,置身槐荫老街,满眼葱茏,心里却五味杂陈。斑驳陆离的残院,破旧不堪的小平房,陌生淡白的教堂,修葺一新的小学校。条条胡同纵横交错,缠绕游弋于槐花树林。这样的老街,神秘素朴,有种侘寂美。人呢?也好。“爱树的人,心眼一般都不坏。”开发商如释重负。
北京南三环有个樊家村小学,建于1918年,学校门口也有一棵大槐树。它并没有跟随村子消失。树上有个2007年挂的绿牌:清朝,240岁,2.88米围长,树高16.6米,平均冠幅15.5米。
我丈量这棵树。看看5年来,又长了多少。冠幅现在已经有18米多,高度已经超过了20米,和小学校教学楼一般高了。我以为我测量得不准确,不是说,树老了就长得很慢了吗?
“这棵树应该有300年了,树下,先是一个庙,后是一个私学,再后来又住进几户人家。”
“一般来说,平均一年长2厘米左右。树小时候,长得快。老树,一挂甲,就长得慢。”树甲,迸裂的树皮,似龟纹,如龙鳞,一块块的小石头般地挂在树干上。
它被挤进旮旯的时候,有点儿窝风,确实长得慢。这几年,经过了拆迁,修路,树被断了一些根,伤了一些脉。老槐树的根脉来不及接受伤害,便开始了第二春,长得快了起来。
那个冬天,我去雁栖湖滑冰。情感的挫折,工作的劳累,让我一路寒冷迷茫。湖边一棵苍遒的国槐,让我心明眼亮。这棵植于汉代的国槐,已经两千多岁。它经历了两次灭顶火灾,居然还活着。
裸根,枝干,滑腻,包浆厚重的光泽。枝于干,黑褐色,更浓。两千年,成就了这浴火重生的气贯长虹。原树老冠早已枯死,疤痕、遗迹、孔洞、结节、瘤瘿,如同舍利: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干、茎、叶冠,都不小,够大够阔。新的树干,相互团结,融合成一个更大的冠,在冬日的一青二白中,苍黛交映,打开天空之镜,从太阳那里拽出万道光芒。
我滑过如玉清冰,靠近它粗壮的老干中空,脱掉冰鞋,试图从它的半壁江山中感受它的虚怀若谷;从它的虬枝龙爪,感受它的力量与神明;躲进它纵深向上的宽阔无比的怀,感受它的温暖与宁静。
四周是村庄、山野、石桥、蒲苇、田地,它似乎在大胆地修改生命气象,欲与天地执手平行。它的领土没有沙尘雾霾。我想折断貌似干枯的枝条,它就用柔韧对抗我;我想剥离它貌似腐蚀的表皮,它用强硬不屑于我。在这个最冷的时候,它的维管、木髓、小分子、年轮线、组织细胞,已经开始断裂、分离、独立、沉睡。完全蔑视,忽视了我及存在。我想,这可能是它无所畏惧的底气和本能吧。
通常,百年以上的槐树树干髓心基本上会衰老坏死,这就是通常说的“十槐九空”。这棵两千岁的汉槐,部分髓心也已经衰老,髓心髓骨搭成了树塔,塔里也有舍利,舍利被供奉着。俗话又说:“树怕伤皮,不怕空心”,这也是有科学道理的。聪明的槐树体里有内外两条运输线:一条在木质部,导管,它把根从土里带来的水等自输到枝叶里,及植物的全身。另一条在韧皮,筛管,它把叶制造的有机物,自上而下地输送到根部,前赴后继。
它的全部,整株:活脱脱一本翻开的巨大的字典,一页是它的根基主干,一页是读过的枝叶:密密麻麻地展着诗歌,小说,风景,人物画儿。
2022年9月11日,我又来到雁栖湖。它的周边已被蓝铁皮围堵起来。工人们正在紧张地施工,这里已形成了巨大一片景区,准备“老圃问槐”公园的开放。“庭宇老槐下,因之名古柯。若寻嘉树传,当赋角弓歌。阅岁两千久,成荫数亩多。”我的鼻子一酸,不敢委屈,只能敬畏。我拱手,跪拜,泪流满面。正在施工的工人不解:
长河筑梵寺,山门植寿槐。乾隆曾三次在万寿寺为母亲祝寿。2017年万寿寺全面大修时,挖到了一块大石头。这是一块保存完好的明代丹陛石,刻有精美的图案纹饰。因为老槐树的盘根缠绕,围托包裹,没有被风化,丢毁。
以前,万寿寺经历了无数次的兴建、扩建、翻建。唯这些古槐例外。几百年了,无需任何人修修补补改改换换,槐树总是崭新的自己。
北京曹雪芹故居的几棵大槐树每时每刻都在品读着《红楼梦》。故居正门东侧有棵歪脖槐,歪得很厉害,已躺卧,沉睡了,继续梦着。樱桃沟,有一棵明槐,当地人称“姜家槐”。曹雪芹经常在古槐下喝茶。故居西侧的一棵就是传说中的葫芦槐。从任何角度看,的确像个巨大的葫芦。这位沧桑佝偻的老者来自元代。那两个大葫芦,是两个大树瘤。
很多国槐因为品行,因为故事,因为神情、气质、风貌,或者因它生之地点或年代,被熟悉它的人赋予了一个名字。例如:凤凰国槐。
宋庆龄故居。整整十八个春天,这棵600年的凤凰槐,每时每刻都在她身边起舞。不知是因为凤凰槐的风景,让她在这里,还是因为她的姿态,让凤凰成槐。
西面的树干扬起向阳,枝条屏散,羽状的叶子十分丰满。东面的树枝则匍匐于地。大地的引力没能阻挡它崛起,昂首。颈长,硬朗,秀美。向上的翕,肩胛,是枝。层羽,尾羽是叶。跖骨,胫骨,是干,是铁臂铜胳。是振翅欲飞的凤凰。树干是褐红色的撑开的剖面:一半是纵横捭阖的老树皮,一半是光滑布满云纹水层样的木骨。
头上的叶积是“德”字的形状,翅膀展着“羲”字的枝条,背部是“礼”字的茎脉,胸部的新芽滋生出一个“仁”字,腹部的主干与韧皮刻满了一个“信”字。
宋庆龄生前十分喜欢这棵古槐。后院还有很多她养的鸽子。我想那些鸽子会来这里栖息吧。
北京有许多以槐树命名的地方,槐房、槐树岭、槐柏树街、龙爪槐胡同、槐树街、槐树院、槐花社区等。北京新建小区,新建街道,一定会种下很多槐树,这是国槐的新生力量。说了这么多槐,归根结底最想说明白的是:槐的品格,槐的本事,槐的生命力。
要说在北京,最美的,最有资历的国槐在哪里呢?其实这个问题真的很难回答。我暂时这样说吧,在密云冯家峪,上峪村,长城脚下。
古时这里槐树很多,密云白马古道上有驻军的城堡也很多,城堡虽多,但大多年久失修,隐居于山谷丛林,唯有古槐树站岗的这一段,坚固无比。2022年10月17日,我再次来看老槐树在哪儿。刚一问,立刻围上几个晒太阳的老人,齐刷刷地指着同一方向。
我依旧不改习惯,拜了拜,丈量它的荫浓冠幅,丈量它的主干高度。其高23米多,干周长达7.60米。好大一棵树。高大之余,还有奇妙。树身有大洞。
树干有多长,洞穴就有多深。人,可以钻进去。膝盖下是松软的落叶层。我小心翼翼钻进这个树洞,打开手电筒,照亮树中空的木层木壁,周围表面如山如海如土地,凹凸不平,跌宕起伏。朽而不腐。我的光线向上移,树,好高,照不到顶,一缕阳光透过来,树洞是光亮亮的。
树腰围缠着多条红绸布,红绸很新,村民已经把古槐视为自己的长者,寄托着美好愿望,保佑家人平安。
据当地村民讲,旁边的烽火台为当年秦始皇修边时所建,先有古槐树后有烽火台。树旁,是山,是长城,是碉堡,是农田。槐树,这是你们最爱待的地方吧。
我生在北京,每天行走在北京,脚趾紧紧地叩在这里。我右脚的最小脚指甲是两瓣儿的。你的,可能也是。我们祖先何处来,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鹳窝。明朝的大移民,是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有组织有计划的一次人口大迁徙,出发的地点就是人丁兴旺的洪洞大槐树村。传说从老槐树下迁出来的人,最小的脚指甲都是两瓣儿的。
国槐,浑身都是宝,是建筑的栋梁,食用的药材,衣服的染料,可酿酒、造纸、采蜜。在北京,它最重要的任务还是绿化。北京国槐,形祎祎以畅条,色彩彩而鲜明。丰茂叶之幽蔼,履中夏而敷荣。这唯一以“国”字冠名的树种,该有怎样的担当?它太唯美神明。是北京的记忆?见证?象征?也可能就是图腾。
我在京城槐园转了一大圈儿,人不多,树,弱弱的,苗圃一样临时种着。也许它们正在开着花。槐花,淡淡的香。淡香,倒也没什么,我算计着它们秋天能不能结荚。不是所有开花的都能结果的。
丰台桥南新华街一二三四五六里,种了几千棵国槐。大兴区有几个街道,也在同年代种了成千上万棵国槐。让大兴的“兴”有了实体表现。
一树古槐,荡起碧波,遗风余韵。大运河槐,道不尽的大运河的记忆,千折百回的生命线连接点位。
大槐树里长出一棵小槐,小槐树和大柏树长在一起,一对夫妻槐,据说槐房村的人生了儿子就种下一棵槐。
那些分布在北京城区、郊区的参天大树,已经深入北京故土,描绘出了一幅北京地图。按树索骥,我们不但可以准确地辨识方向、历史的来龙去脉,还可以找到失去的村庄,院落,人迹。
我几次走访园林局,想探究全北京国槐的昨天,今天,明天。那怎么可能呢?北京太大了,日新月异,计算机难以统计出北京国槐的数量与现状吧。我只能用脚跟随它们的步伐。
我不是国槐专家,但我认定自己就是一棵槐树。树木生长并非只能用年轮来计算,切身感受它无与伦比的构造,了解树木机能运转的方式,才能体悟树与我们之间的血脉联系:时光赋予它们的气概与尊严,它的智慧与情感,它们高贵而从不被动地活着。我们能清晰地看到它永远向天际生长,入地厚积蕴。我们看不到,它的细胞因分解和扩大而变得粗壮,强悍。初生长、顶端生长、直径生长、次生长。总在生长。这不仅仅是光合作用,还有细胞断裂组合扩大,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抵御“城市化”的攻击。
我讲了很多有关槐树的故事,不是因为有了故事才有了槐树,是因为有了槐树才有了这么多故事。先有国槐后有城乡,因有城乡后有国槐。北京国槐能识别北京城的多维条码。五沃之土,其木易槐,千年轮回百年转世,积淀,组合,生成这枝枝蔓蔓。
后来,我搬到了南四环一个叫花乡的地方。我一直没离开北京国槐,国槐给予我恩泽与护佑,给我树德。它始终作为一个背景,扩展、矗立在我的身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