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鱼人rpg毕生积攒的“养命钱”、“救命钱”向养老院催还无果后，老人们只有三条路可走：寻求政府关注和监督、走司法途径、寄希望于老板自救

　　【财新网】“我们倾其所有了，把这里当成养老的最终归宿，连叶落归根都安排在这里”。说这话时，已到花甲之年的张明仍难掩失望和气愤。他们夫妇两人累计向鄂州市石竹生态养老院缴纳近110万元以预定床位，业务员承诺三年合同到期后，返回全部本金，合同期间每年按年化10%左右返利。

　　如今追回毕生积蓄希望渺茫，老两口相继患病，却无钱医治。像张明夫妇这样卷入漩涡中的老人，在湖北省鄂州市这家养老机构中有数百名，涉及金额3万至百万元不等。

　　这家名为“鄂州市石竹生态养老院”的民办非营利性机构，成立于2014年7月，法定代表人廖传超，位于湖北省鄂州市华容区蒲团乡石竹社区，2020年鄂州政府网站公布床位数760张，是当地床位规模最大的养老院。

　　风景好、设备好、服务态度好，已经在院居住四年的刘友对养老院环境赞不绝口。不料，新冠疫情爆发后的两年间，刘友心中的“三好”养老院几近将其逼至绝路——“要是意志不坚强，我真的会自杀”。

　　多名老人回忆，2017年前后，养老院在武汉市、鄂州市等多地设置销售办事机构，销售人员通过发传单、上门宣传等方式吸引老人缴纳床位预定金，称入住前可获得返利收益，入住后可以享受一定比例的折扣，说服其签下《会员养老服务预定合同书》。三年合同期一到，本该如约退还的预定金，养老院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迟归还。

　　近一两年，合同双方一直在拉锯，但实质性进展甚微，随着更多合同陆续到期，维权群日渐壮大，并出现分裂。

　　老人们互称“难友”。“难友”维权分三路：寻求政府关注和监督、走司法途径、寄希望于老板自救。

　　2022年5月20日，鄂州市民政局召开打击养老诈骗专项行动推进会，会上明确指出，前期排查出华容区石竹生态养老院涉嫌非法集资问题，会同市金融、经侦部门督促华容区政府加大处置力度。不久，鄂州市民政局养老科工作人员向“难友”解释时又称，“非法集资问题”应该由打击非法集资领导小组办公室定性，公安机关经侦部门负责打击，民政局不能定性。

　　8月下旬，前述工作人员提到，目前由华容区政府牵头，市区两级成立专班，正在对养老院进行资产清查，处于“摸底”阶段。

　　财新就此向鄂州市华容区民政局局长汪冬英询问最新进展，其否认“爆雷”一说，称具体情况需要相关部门核实、认定，暂不便透露更多情况。华容区公安局人士透露，政府还希望养老院能够招商引资，回笼资金，但受疫情等多重因素影响，进展并不顺利。

　　78岁的刘友及老伴先后与鄂州市石竹生态养老院签署了四份合同，累计投入近60万。

　　刘友是在2017年首次接触该养老院。当时，以鄂州市华容区为中心，养老院销售工作辐射周边城市，并在武汉三镇设置多个销售点，包括徐东、汉阳、青山等地。

　　一名2017年7月签署合约的老人回忆，最开始散步时接到传单，本无意预定，后来经销售人员安排，坐大巴参观养老院后，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当时，养老院已有老人入住，院内设有室、乒乓球室、老年活动中心，院墙外还打造了藕塘、玫瑰园等景观。

　　据其回忆，每次随大巴到鄂州参观、游玩，养老院都会招待午饭，十个人一桌十个菜，“当地农民自己种菜蔬菜，就觉得那味道特别香甜”。

　　“这都是我们向往的一种养老生活”，前述老人称，回到武汉后，销售人员不断与其联系，时不时说上一些“温馨话”，或者提着蔬菜、土鸡蛋上门拜访，她逐渐被打动。在销售员催促若再不缴费，入住排位会更靠后之后，她签下合同。

　　也就是在这一阶段，刘友在徐东销售点为她和老伴各缴纳了10万预定金，等待入住。据刘友回忆，几天后，业务员声称如果再付15万，可以变成“双钻卡”，享受住房七折优惠，同时入院后每月可安排车辆送其往返武汉-鄂州看病。一番游说之下，刘友又交了15万。

　　受访者提供的《预定床位、购买服务权益表》显示，预定床位类型分银卡、黄金卡、铂金卡、钻石卡、双钻卡、至尊卡六个档次，费用从3.3万元至33万不等。以价值8.88万铂金卡为例，有效期15年，将来入住享受房费八折优惠，合同三年期内可获得每年8000元的福利补贴，福利补贴可抵院内购物、就医、旅游、就餐等多项消费。而价值33万的至尊卡则每年返福利补贴7万元，享受7折优惠。

　　缴纳预定金后，养老院会给老人发放《居住权证》，承诺会员具有优价居住、福利补贴、优先入住、消费优待以及转让、馈赠、继承权五项权利。

　　按《会员养老服务预定合同书》，缴费方三年未到养老院居住，期满可全额退回预定金；若已入住，并没有使用预定金，三年到期后亦可退回剩余预定金。

　　2018年元月，刘友和老伴入住养老院，到如今已由四年零八个月。养老院内共有四栋楼，三栋用于居住，一栋兼具娱乐和办公功能。最吸引刘友的地方是，院内设有“老年大学”，可以参加手工课、图画班、唱歌班等课程，老年活动丰富。

　　有养老院前员工介绍，院内现在居住有约350名老人，房间分为单人间和双人间。刘友入住的双人间约40平米，配有电视、洗衣机，中央空调等设施，这类能自理的老人每两层楼配有一个服务人员。

　　在院期间，养老院周到的服务也令刘友“感动”。因其老伴已是84岁高龄，且生活难自理，刘友想做更长远的打算，又为老伴预存20万。

　　长期相处下来，刘友与廖传超也逐渐搭建起信任。因此，2020年6月，当廖传超以养老院资金紧张为由向其求助时，她本着“雪中送炭”的心情再次现金存入10万，甚至动员养老院其他老人为廖传超纾困。

　　“没有发生矛盾之前，他对我们很好，所以有求必应，“刘友说。2020年8月，刘友跟同事分别出五万又合存了一笔。据刘友提供的手写协议显示，两人合资投资10万元，每年利息各分五千，三年后返本各分五万元。这笔钱是其同事与养老院签署的合同。

　　到2020年，最早签订的床位预定金合同按三年期计算，已到返本之时。在养老院的劝说下，刘友续签了最初两个10万的合同。随后到期的15万，在刘友的要求之下，于2021年4月转为借条，归还限制一年，落款公章并非养老院，而是廖传超控股的湖北城际颐养产业集团有限公司（下简称“湖北城际颐养”），该公司经营范围广泛，包括为老年人提供照看、保洁服务；养老公寓基础建设；农业科技开发；农业旅游景观开发；养殖、种植销售等。

　　至此，刘友先后累计支付60万元。退休前她是中学教师，养老金年收入12万左右。

　　2022年元月，廖传超又以私人名义向刘友借款5万元，当时开具了借条并承诺20天内还款。到期后，廖传超拖欠再三，多番催促之下才最终如数归还。但在此之后，廖传超对刘友的态度明显变化，偶尔还会恶语相向。

　　现在刘友情绪低落，不仅仅在于积蓄难以追回。“我是鄂州新庙人，年老想从武汉回到家乡养老。不想，想法挺好，现实却残酷无比。”在痛陈石竹养老院后期对其百般刁难的书信中，刘友坦言，身心受到巨大压力和伤害。

　　刘友子女担心其个人安危，想让老两口搬离养老院，但刘友始终忍不下这口气，想在院内死磕到底，要回“养命钱”。

　　然而，刘友并非投入最多的“难友”。2018年签订合同之初，张明夫妇二人便缴纳了60万预定金，经不起业务员软磨硬泡，后续又陆续投入30万、20万。据张明回忆，当时业务员承诺，入住养老院后，投出的钱“时要时拿，就像屋里保险柜一样安全”。合同期内，夫妻二人如期收到20多万福利补贴。

　　2021年8月，廖传超找张明夫妇借钱，因张明夫人账上只有几千元工资结余，无法满足8万元的借钱需求。之后，夫妇二人同样感受到来自养老院的挤压。

　　这一年间，夫妇二人生活也遭遇变故。张明2016年查出患有脑血管瘤，出院后便再未复检，2021年年底他感觉头部不适，经检查发现脑血管瘤恶化，医生建议马上住院治疗。消息告知养老院后，廖传超起初表态称“有病要去治，钱我来想办法”，后又改口称“钱没有筹到”。

　　因无钱手术，无奈之下，张明只能选择风险和价格更低的保守治疗方案。今年3月，张明夫人又查出患胃癌，病情正在从早期过渡中期，预计手术费10万。等待医治的夫妇二人数次向养老院要钱，只追回过3万元，剩余款项至今仍无着落。

　　老人们的质疑使得廖传超面临前所未有的信任危机。在此之前，他在当地媒体上常被塑造成一个回乡建设的“能人”，建设社区、搞种养殖基地、涉足旅游、休闲、养老产业。

　　湖北城际颐养产业园官网显示，董事长、总经理廖传超1948年5月出生在鄂州市华容区蒲团乡石竹村，年近75岁，80年代曾在地方财税系统工作。

　　据鄂州当地媒体报道，廖传超曾经营建筑石材，后于2010年前后成立湖北城际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于石竹村委会签订合作建设新社区，通过实施整村搬迁，从农民手中流转大片土地，后成立鄂州市城际农业生态开发有限公司，经营范围主要为农业科技开发、农业生态旅游开发；种植、销售苗木或花卉等。石竹村农民在领取租金的同时，有机会到石竹社区就业。

　　养老院在职销售人员称，在石竹社区改造和农业基地建设形成规模后，廖传超积累了一些人脉和资金，开始建设老年公寓。2014年7月鄂州市石竹生态养老院的登记注册，2015年动土兴建，选址在石竹社区东南方向，毗邻城际铁路华容南站和武鄂高速。2016年11月养老院正式开园，投入运行。据鄂州市民政局介绍，养老院内还设有医疗机构，已按相关程序纳入医保定点管理。

　　该院是鄂州床位规模最大的养老院，登记床位数达到760张，属当地的“明星机构”。2018年5月，鄂州市服务业工作领导小组发布《关于贯彻落实积极发挥新消费引领作用加快形成新供给新动力的实施方案》，在发展“养老消费”重点任务中，明确提出“重点推进石竹生态养老院建设“。在鄂州市政府办2019年落实“一芯两带三区”布局推进重点产业高质量发展实施方案中，康养产业发展产业重点支持企业亦包含石竹生态养老院。

　　巅峰时期，养老院声势浩大，销售网点在武汉、鄂州、黄石等多地铺开。但今年5月，湖北城际颐养产业集团通知，位于武汉的市场部萎缩至一个，合并到徐东市场部办公。原先的销售人员相继离职而无法联系。

　　有近期离职员工表示，养老院员工数从100多名缩减至50、60名，已欠薪数月。石竹村村民称，养老院租用农民的土地，从2020年开始已经两年没有给租金。

　　“猝不及防的疫情让刚刚开始发展起来的石竹遭受重创”。2021年10月养老院回复相关律师函时表示，两年来，石竹长期封闭管理，所有客房、餐饮、福位几乎颗粒无收，直接经济损失达8千多万，但开支未少。就在逐步解封之时，又遭遇二次疫情。

　　前述在职销售人员提到，养老院的收入主要来源不是床位费。受访者提供的服务房价显示，折扣后床位费约500元-3000元不等，平均在1000元上下，服务费、保洁费、生活费等另算。与当地其他养老院收费差距较小。

　　养老院建设初期便采用了预缴过万床位预定金的模式。前述在职销售人员解释称，廖传超初衷想做养老，但当时资金并不充裕，因此设计床位预定金的模式，依靠高回报承诺向老人们吸纳资金建设。

　　2016年7月，廖传超成立湖北城际颐养产业集团有限公司，除控股前述鄂州市城际农业生态开发有限公司外，旗下公司还包括鄂州市石竹物业管理公司、鄂州城际颐养文化园管理有限公司，后者经营范围包括公墓经营、管理；殡葬服务；销售骨灰盒、殡葬和祭祀用品等。此外，廖传超名下还关联湖北老顽童旅居养老产业有限公司、华容区湘湘食府、鄂州市廖式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等多家企业。

　　裁判文书网上多起民间借贷纠纷判决书显示，养老院曾将资金外借，例如2016年-2017年，石竹养老院曾分批次借给鄂州市润龙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湖北吉星置业有限责任公司、张立东，何玉姣等方合计345万，到起诉时无数次催讨无果。

　　据前述销售人员介绍，廖传超名下主要资产为颐养产业和“福位”。所谓“福位”即墓室，这被称作“蒲团文化园”的项目，最大买点就是建立了塔式、地宫式公墓，骨灰存放在抽屉式的陵园“福位”中，园区设有祭祀厅，逝者家属还可通过网络远程祭祀，填写祭祀文字，送出虚拟祭品。2019年3月，《湖北日报》将墓室称为“一种新的殡葬文化正清新滋长”。

　　销售人员称，文化园自2016年开始兴办，建设投资近1.8亿，2017、2018年“福位”开始销售，并于2019年投入使用。

　　“福位”被视作改善盈利能力的关键一步。前述销售人员称：“单纯靠养老院的经营去还老人的钱，没有十几、二十年很难循环起来。相比之下，福位利润空间很高，一个‘格子’成本几千，销售价格可以达到几万。”她进一步表示，已经装潢的“福位”大概有两三万个，实际还能扩容至10万个以上。

　　另一销售人员提供的《价目表》显示，“福位”按区域和装修划分等级，定金约2万至10万不等，管理费另算。

　　“我们所有项目已经建设完成，到回笼资金的时候，想着边卖福位，边将老人预存定金撤掉，归还积压老人的资金”，前述在职销售人员说，2019年养老院一度暂停纳入新会员，仅为老会员续签合同。

　　不料，这个过程中出现了疫情。前述销售人员表示，疫情打乱了节奏，目前“福位”销售情况并不乐观，这切断了公司预想的收入来源。为了快速回笼资金并塑造品牌影响，湖北城际颐养2022年7月发起福位促销活动：福位免费赠送活动，只送不卖，客户仅需缴纳管理费3000元/个。

　　养老院逾期拒不还钱，王建受年过八旬的亲戚胡琳琳全权委托维权，至今已有近一年。

　　2018年7月在武汉徐东业务点签署《会员养老服务预定合同书》后，胡琳琳前两年领到过3-4万福利补贴，并曾短暂入住养老院，但未消费使用20万预定金。2021年7月29日合同到期后，养老院本应退还胡琳琳20万预定金，以及发放第三年约2万的福利补贴，但养老院表示无力退还。

　　从去年9月开始，受胡琳琳委托，王建陆续与廖传超等养老院人员联系，试图追回预定金。2021年9月，胡琳琳代理律师湖北枫叶律师事务所胡敦尧向鄂州市石竹生态养老院发出律师函，称其拖欠已超过三个月，且提出的各项解决措施未为见成效，已构成严重违约。

　　2021年10月7日，养老院回复了律师函，对未完全兑现预定金表示抱歉，并将兑付困难主要归咎于疫情。“我们一直在积极融资。”养老院还称，目前，资方法务的尽调、财务清理等项工作基本结束，我方委托律师已到达融资方商讨融资细节。

　　而后2021年10月20日，王建与养老院还签署一份还款协议，预定前述款项分两次归还——当年10月31日和11月30日分别偿还88000元和132000元。

　　到10月底，养老院并未如期归还协议约定的第一笔资金。“当时我们早就料到了”，王建从10月开始已经同步在做起诉准备。2021年11月底，王建向湖北省武汉市江岸区人民法院递交民事起诉状，请求判令养老院偿还22万、支付违约金、维权律师费以及诉讼费。

　　法院寄出传票后，今年2月18日开庭审理当天，养老院无任何行动和回复，既未到庭应诉，亦未向法院提交证据材料。法院将养老院这一行为视作放弃诉讼权利，最终判决如下：养老院判决生效十日内归还220000元、支付违约金（按14.8%年利率）和律师费。

　　3月24日民事裁决书生效，但养老院并未履行判决，6月胡琳琳向江岸区人民法院申请强制执行。胡敦尧介绍，7月，江岸区执行法官前往鄂州养老院吃了“闭门羹”，而后法官传养老院人员到法院协商解决方案，亦没有回应。

　　胡敦尧称，经法官调查，石竹养老院公账近乎一个“空壳”：养老院账户仅有1700元余额，另有两辆大巴车登记在其名下，除此以外没有任何资产。

　　值得注意的是，据胡敦尧介绍，当初签订合同时，胡琳琳床位预定金款项并未打入养老院公账，而是进入李姓财务人员私账，该账户也仅有800元存款。他认为，这已构成“公款私存”。

　　李姓工作人员本人称对此并不知情，也拒绝透露款项具体流向，但承认其个人账户近日已经被法院冻结。至今，老人们缴纳的资金具体流向成谜。

　　胡敦尧表示，由于法律讲究合同的相对性，合同落款为养老院，诉讼和执行对象就只能是养老院，法院不能执行法定代表人廖传超账户，除非廖传超以个人名义担保这笔债务或许诺承担连带还款责任。

　　养老院关联司法诉讼众多，包括工程、民间借贷等。2020年9月和2022年7月，鄂州市华容区人民法院和武汉市武昌区人民法院相继限制鄂州市石竹生态养老院及其法定代表人廖传超实施高消费以及非生活和工作必须消费行为。在第一起建设工程施工合同纠纷中，一审法院判决，养老院支付原告湖北沼山建设集团有限公司工程款624.79万元及利息，二审维持原判。

　　到2020年9月养老院仍未实际履行判决，法院多次通过全国法院网络执行查控系统查询了被执行人鄂州市石竹生态养老院名下的相关财产信息，发现被执行人鄂州市石竹生态养老院名下无房产、车辆、证券登记信息，无对外投资登记信息，银行账户存款余额不足，未能查找到其他可执行的财产。2020年12月，法院裁定终结本次执行程序，称申请执行人发现被执行具备履行能力时，可以再次申请恢复执行。

　　最终走完民事诉讼全程的王建直言，想要实现追款的目的，到目前为止，法律是走不通的。“现在法院民事诉讼领域只能推到这个环节，后面只能争取刑事立案，将受害人的资金追讨回。”胡敦尧表示。

　　财新采访发现，维权群中，“难友”境况不一：有老人已经去世，由子女在接力维权；有老人因倾尽毕生积蓄，得病后无钱医治，正在苦苦追回“救命钱”；还有老人四处奔走维权，被养老院指“闹事”，承受着心理的巨大压力。

　　一名老人感叹：“我们忙活了一辈子，现在正好退休了，想要好好养老，但这件事搞得我们备受折磨。”

　　老人们生活遭到破坏，信任关系正在破裂。走司法途径的是少数，更多的维权“难友”分裂为两派：一派积极寻求政府关注和帮助，另一派苦等养老院自谋出路。

　　6月，“难友”从汪冬英处了解到，民政局正在同时做两方面准备：第一督促养老院在10月以前设法自救，化解目前风险；第二市、区两级公安已在收集、登记信息，基于相关线索核查，确定债权债务关系，同时派审计专班进驻石竹养老院，对其收入、支出财务往来进行全面审计清理。

　　汪冬英并未正面回答养老机构做法是否正规的问题，仅表示“全国（一些养老院机构）可能也是采用这种模式”。

　　此前财新曾报道过多起养老机构爆雷事件，这些机构运行模式与石竹养老院相似，也是交钱预订养老床位成为会员，入住前可获得收益，入住后可以享受折扣。有行业人士称，养老产业的房租、人力等成本高企，为了获客、增加现金流，养老机构卖理财产品是行业普遍现象。有关部门已注意到养老服务领域存在的金融风险。（详见3月15日出版的《财新周刊》发表的《湖南益阳养老机构爆雷调查：老人缘何被收割》）

　　汪冬英还介绍，石竹养老院注册为民办非营利性组织，且并未办理土地证，所以抵押贷款纾困之路无法走通。廖传超则回应，“土地都是有手续的”。有养老院员工表示，养老院使用的政府划拨用地，抵押贷款必须从福利用地转回商业用地，但转换土地需缴纳近千万，“这是很矛盾，因为没有钱要去贷款，要贷款就转换土地，要转换土地又要钱，可现在又没有钱。”

　　据鄂州市民政局《养老服务政策清单》，非营利性养老服务机构服务设施用地可采取划拨方式供地。社会力量举办的非营利性养老服务机构，经养老主管部门认定后同意变更为营利性养老服务机构的，其养老服务设施用地应当报经市、县人民政府批准后，可以办理协议出让（租赁）土地手续，补缴土地出让金（租金）。

　　“他能自救我们才能够支持他，若不能自救，政府不可能兜底。”当时，汪冬英明确表示，如果养老院到10月无法筹资或者吸引投资，来兑付老人床位预定金，将对其依法依规进行打击。

　　由于实质性进展缓慢，一些难友7月下旬开始自发组织寄信给湖北省省委和省政府，信中请求政府查清养老院所有资产情况，敦促其履行合约，全额退还床位预付款。与此同时，将相关信息曝光在新闻客户端和网页上，呼吁社会各界关注。

　　8月22日，鄂州市民政局养老科回复维权群体称，目前正在由华容区政府牵头进行资产清查，因事件复杂、关联较多，市、区成立专班，经侦力量已经介入，进展到一定程度会向社会公开，但“现在还是在摸底”。

　　“难友”们对目前的进度仍不满意。8月24日，依靠政府维权“难友”四人代表赴鄂州市信访局和华容区民政局送请求函件，恳请政府出面组织、召开相关职能部门、维权组成员以及养老院三方会议，协调解决问题。

　　当天，按照华容区民政局工作人员的说法，5月31日，由政法、信访、公安、民政等部门组成的区领导小组已经聘请第三方进行审计，进驻养老院，了解养老院及其法定代表人廖传超关联企业运营情况，但受相关方配合程度和提供资料完整度影响，审计工作推进仍需要时日，目前事件涉及规模以及资金流向尚未掌握完整情况。

　　前述工作人员还表示，审计结果不应有民政局出具，理由是“经侦部门可以通过技术手段，了解经济往来等情况，具有执法权限，我们属于行业监管部门，既无执法能力，也不具备执法权。”

　　这亦显示监管之困。有湖南省民政厅人士曾表示，清理整顿有风险的养老机构需多部门联合监管，很多问题民政部门想管也管不了。“第三方资金监管和预警机制我们早就想到过，如监测某些账户的资金流向，技术上很简单，但受到了个人信息保护及金融相关的法律法规的限制，我们没法去管。”

　　区民政局仍寄希望养老院可以招商引资筹措资金，但面临两大问题：第一养老院土地性质变更；第二养老院性质变更。廖传超在回复“难友”时说：“两项‘变性’政府都在抓。”

　　据财新获得的《湖北城际颐养产业集团有限公司关于将优质资产变现的决定》文件提到，为解决目前困境，公司研究决定：将“福位”免费赠送老会员，只收取不同区域二十年的管理费；开发存量房按5.5折出售；将恩施坪营集团避暑基地20年经营权300万出售；洽谈农业生态观光旅游基地合作。落款时间为7月2日。

　　与政府的“希望”一样，不少老人一再相信廖传超可以自己纾困，认为“保住养老院平台，才有可能拿到钱”，但失望情绪已经愈发普遍。部分老人曾在今年8月初收到过养老院返还的“毛毛雨”，欠款兑付比例约千分之一，即如果缴纳10万床位预定金，管理人员通过微信归还100元。

　　财新记者以会员家属身份致电廖传超，其称退还预定金一事将从9月份开始安排，目前仍在招商，已有资方在接洽之中。他还建议了另一个归还途径，即让老人入住养老院，预定金抵扣房间费。在信任崩塌的情况下，多名老人表示不愿入住养老院。

　　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老人陷入无助。对于这家在其老伴受伤时刻提供过高质量服务的养老院，张美不愿意说任何坏话，只希望院方能归还其缴纳的3万元，这样她儿子的第四次化疗费用便有了着落。

　　接受采访时已是中午12点，张美躺在床上不愿起来，巨大的压力使她精神很难再振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