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依伦雅深夜一点,文希关上房间门,星星点点的灯光渐次熄灭,下一秒她便瘫倒在床上,忙活一整天的疲惫在被窝里被熨帖,昏昏沉沉的睡意正来袭,突然身边的手机开始震动,文希强迫自己睁开眼接听电话,得知客户的狗狗意外去世,她从床上挣扎起来,匆匆找到车钥匙便往客户家开去。
“做我们这一行,必须得24小时待命,一接到电话就得开始工作。”这是文希成为宠物入殓师的第二个年头,清洗毛发、告别仪式、制作纪念品、安慰宠物主人……文希像对待自己的家人一样对待每一位来到这里的宠物“宝贝”,从这份职业里,她学会了如何从容地对待生死。
“走出东北,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这是无数东北人受到过的期望。他们怀揣着梦想,只身一人,或携家带眷,为走出东北开始了南迁之路。
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东北的人口数在近10年里减少了1101万人,相当于哈尔滨整座城市的人口被搬空。2016年,国务院就已部署了新一轮东北振兴战略,发展新兴产业来应对人口负增长,但目前,东北的外流人口仍在不断增长。
对于那些已经南迁的东北人,如今的生活如何?离开东北后,他们还留存多少有关东北的印记?未来的归处又是何方?从一个家族的南迁扎根到一个家庭的往返迁徙,再到一个人的生活选择,不同的世代的答案不尽相同。这些跨越时间与空间的故事,最远的距离是4600公里,最长的时间是73年。
今年是钱芳来到武汉的第73年。如果说广阔的地域尺度拉远的尚是人与人的距离,那漫长的时间尺度带来的则是一个家族的扎根与北方记忆的消磨。
“对于东北,似乎已经没有多少印象了。”黄小菲借着奶奶的回忆说道。奶奶钱芳今年88岁,出生在黑龙江绥化,一座紧挨着哈尔滨的地级小城。
1950年,15岁的钱芳选择参军,随后随着军队离乡一路南下至武汉发展建设。凭借着家里良好的教育底子,钱芳成为了部队里的一名军医。“奶奶在家里排行老五,是老小,离开家乡既是时代的需求,也是因为她本身就是比较果敢,是个主意很正的人。”就这样,十几岁的钱芳跨越2000公里,在武汉开启了她的新生活。
1959年,黄刚从中医药大学毕业,来到武汉的一个空军学院成为军医,因为机缘巧合,两个带着理想的年轻人在武汉相遇,开始了属于他们的爱情长跑,一跑就是六十几年。“奶奶和爷爷相遇后,便有了心意,于是两个人就决定在武汉结婚定居了。”尚不发达的交通与通信,让钱芳与家乡的距离被拉的更长,结婚生子后,她几乎没有再回到绥化,靠着电话偶尔于家里人联系。
离开了东北几十年后,家庭也嵌入了武汉这座城市。“爷爷奶奶后来都住在武汉的休干所,我的姐姐哥哥也都在大院里长大,比起东北我更熟悉武汉。”黄小菲谈起往事,大多都已经是和武汉有关的故事,而她作为奶奶最小的孙女,其实连大院里的生活也未曾触碰。直系亲属一个个的离去,钱芳与东北的故事只能维持在逐渐消散的记忆之中,“奶奶最后一次见的亲人,是她的姐姐,在奶奶70多岁的时候从黑龙江来到武汉,两个人见了一面。”
时间的跨度里,不变的是对食物的感知。钱芳扎根在武汉多年,口音变了,生活习惯变了,但在她掌握厨房的日子里,东北菜仍然是餐桌上的主角:“小鸡炖蘑菇、锅包肉还有各种面食饺子,是我们家的常客。”钱芳的口味,延续到了黄小菲的父亲身上,身为湖北人的母亲也学会了做东北菜。每年春节,他们家会同东北地区的习俗一样,炸一些花花绿绿的“虾片”当做孩子们的零食;外出吃饭时,他们也会更偏爱走进东北菜馆,点上一盘酱大骨作为主菜。这份带着东北记忆的菜单,让黄小菲时常感叹自己四分之一的东北血统,“这真的很奇妙,地域的血缘让我对从未触碰过的遥远北方有了兴趣,东北人身上的直爽我也很喜欢。”
米寿之年的钱芳,对东北的回忆早已模糊不清,但关于在家乡学习日语俄语的经历以及人生中的一些重要节点,她仍时常谈起。
黄小菲与钱芳相差了68岁,这个数字对于南迁这件事上意味着家族三代的完整扎根。对于黄小菲来说,东北是渴望走进的陌生地域,她把东北形容为“远方亲戚”,而对于钱芳来说,东北则是她跨越地域与时间的双重限制,多年未曾回到过的遥远故乡。
不同于钱芳的被动南迁,来自哈尔滨的高伦伦一家的迁徙经历更像是候鸟南飞选择温暖栖居地,他们的目标不是房车,而是0度以上的气温。
今年,是高伦伦一家在海南三亚过冬的第十年,从哈尔滨到三亚,他们要坐六个半小时的飞机,“像候鸟一样去过冬。”高伦伦这样形容道。
哈尔滨,一座一年有五个月需要供暖的城市。极端的气候,是高伦伦一家,也是众多黑龙江人渴望南迁过冬的首要原因,“冬天外面零下三十几度,很难出门,而且因为烧煤供暖,雾霾很严重。”面对严寒与低质量的空气,老人最先败下阵来,为了颐养天年,他们开始寻找更舒适的养老地,三亚成为了首选之一。相较于哈尔滨,三亚靠海,工厂少,植被覆盖率更高,空气质量优良率可达到100%,且冬季平均气温在15度以上。(数据来源于三亚市生态环境局《三亚市2020年环境质量年报》)对于许多老人而言,是再合适不过的天然疗养院。就这样,高伦伦一家为了家里老人的疗养,也成为了三亚的常驻游客之一。
温暖与海,令无数东北人向往。“虽说可以住酒店,但既然每年都要过去待半年,索性想着买个房子更方便一些。”面对旺季高昂的旅游费用,高伦伦一家认为在三亚买房养老更为实际划算。2018年初,在海南尚未出台买房限购政策前,高伦伦的姥爷用退休金在三亚买了自己的房子。为了实现彻底的海滩梦,他们避开了市中心,在三亚湾,一个走路十几分钟就能到达海边的地方有了定所。从11月到来年4月,老人们会在三亚居住。因为家人的工作多是远程可以处理,过年的两个月,高伦伦也会和父母一起前往三亚。自此,他们正式成为了南飞的候鸟。
“因为有很多跟我们家一样情况的老人,他们甚至有专门的老年遛弯微信群。”高伦伦描述。高伦伦与家人在三亚的生活大多是家海边菜市场三点一线,早起去买菜,偶尔在海边晒太阳,父亲工作,母亲打理家事,高伦伦与弟弟则是放寒假的状态,生活上虽然惬意但并不像游客更像是居民。而这群来自东北的老人们组织了一个专门的玩乐团,安排了很多行程,他们约定冬天在三亚一起吃喝走步,夏天回哈尔滨接着“溜达”。“这些老人一天都能走上两三万步,有一次我看微信步数发现今天只走了几千步,担心坏了,后来发现人家几个是去打麻将了,没顾得上锻炼。”高伦伦笑称这是东北人的天性,爱玩又自来熟。
三亚每年约有30万东北人前来居住。2017年,这里已经建立了“黑龙江省公安厅驻海南三亚出入境管理服务站”。近年以来,三亚开始向打造自由贸易港而努力,同时建设国家旅游消费中心,过去落脚三亚的人们,正在经历这座小岛的转型。
“三亚的冬天分三拨人,一拨人是冬天居住的东北人,一拨人是游客,剩下的是三亚的本地人。”东北人体量之大,让三亚抓住了商机。东北菜馆,农家院等等依海而生,宰客现象也就不乏出现。“生活是越来越方便的,但冬天一到,物价就涨得厉害,特别是近几年,到处都是高消费项目,海鲜每斤可能要涨个20多块钱,是哈尔滨的好几倍。”高伦伦觉得这是住在三亚过去没有体会到的地方,“不过等到夏天,再来三亚,这里又会回归到一个纯粹的小海岛,没有什么人,就像是它最开始的模样。”东北人们就在三亚这座小岛的轮转中也适应着它的改变。
当越来越多的东北人涌入海南,不断高升的物价和房价,让许多追随“温暖栖居地”的东北人望而却步。而在三亚这座小岛的西面,云南的西双版纳凭借着同样的气温和更平价的生活成本,正在涌进一批寻找“新家”的东北人,他们活跃在每一个温暖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但对于高伦伦本人来说,三亚已然是另一处故乡。在哈尔滨的冬天,屋外的世界是难以踏入的,老人也不与他们住在一起,每个人似乎都被封闭在了自己的小房间里,但在三亚的生活,他们可以在尚未立春的日子里久违地一起躺在沙滩上享受阳光,晚上再一起吃一顿海鲜。今年,高伦伦的舅舅也在三亚买了新房,一家人的“候鸟南迁”又多了一处落脚。“我觉得三亚已经不只是作为我们冬天居住的一个城市的属性,它更像是我们能暂时放下现实生活的一段幸福时光。”一家人聚少离多,在三亚的日子,也许更有家的模样。
离开东北的群体之中,除了家族的扎根与家庭的迁徙,更多的是像刘亚丹一样的年轻个体,他们暂且放下了来自家乡的羁绊,剥离了熟悉的社交场域,走向南方。
2014年,刘亚丹从齐齐哈尔的大学毕业后只身来到了广州,对于这个90后东北女孩而言,广州遥远,却充满着属于年轻人追梦的气息。
刘亚丹大学的专业是英语,相较于家乡的外语需求,南方的工作机会显得更为广阔。因为亲戚在广州的缘故,刘亚丹一毕业也南下到广州,找到了一份对外汉语的工作。
“执输行头,惨过败家。”是广东人常说的一句俚语,意思是慢人一步将失去先手机会,这句话很形象地形容了广东的工作环境,无数年轻人来到这里,为了得到这份“先手机会”而向前奔跑着,刘亚丹就是渴望跑在前头的那个。
“松弛不符合我的生活状态,如果闲下来就会觉得自己在浪费时间。”虽然对外汉语的工作大多时候可以在线上完成,但是相较于齐齐哈尔舒适、慢节奏的生活,刘亚丹更喜欢广州紧凑的生活环境,能够不断地催促着自己前进。
广东的快生活节奏,让诸多南下广深的年轻人一直寻找着安稳与梦想的平衡点。几年前,刘亚丹的表哥会经常劝她返回家乡,过更为安稳的日子,刘亚丹始终没有接受,但是这几年表哥说这些线年,刘亚丹靠着自己的努力在广州买了房子,实现了“粤A房”的目标,“一方面是因为自己已经买了房,有了稳定的工作;另一方面表哥也有了新的想法。”刘亚丹的表哥在哈尔滨的一家公司呆了十几年,已经是那家公司的“元老级”人物,但在想要转岗的时候,却发现哈尔滨的机会过于稀缺,没有办法满足他的转岗需求。面对这些的时候,原本坚定在家乡扎根发展的表哥,此时也改变了自己的心意。
今年是刘亚丹在广州的第九年,刚开始来到广州的时候,刘亚丹也会有心理上和文化上的不适应。“下班的时候,同事都会聚在一起用粤语交流,那时我觉得粤语并不好听,也不愿听。”刘亚丹回忆起在广州打拼的这些年,朋友和她聊天时说普通话,但是和其他朋友聊天会转化为湛江话,这个时间里刘亚丹觉得自己是孤单的、融不进去的,仿佛置身在另一个极度遥远的地区。但也因为时间的流逝和与城市的相处,刘亚丹慢慢适应了广州的生活方式,很少再产生语言导致文化隔阂这样的想法,“吃喝住行我基本上已经完全适应了,当然听不懂粤语时偶尔还会觉得是局外人。”
一个人的打拼生活里多少掺杂着孤独感,但谈及情感陪伴,刘亚丹笑称自己还没有组建家庭。“我原以为是地域上的性格差异导致的,但时间久了发现还是找不到,所以慢慢觉得其实是自身的问题更多一些。”以此,刘亚丹分享了和自己同样南下工作的同学因为在广州找不到合适的伴侣,最后选择了返乡成家立业的故事。但对于刘亚丹而言,起初认为广州男生的性格比较含蓄,不像东北人一样那么“敞亮”,但是相处久了之后发现,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南方人里的委婉一面反而相处起来更舒服。“所以我现在觉得爱情这东西并不是地域决定伴侣,也许更多是自己在恋爱方面的选择所决定的。”
关于之后会不会回家乡发展,刘亚丹没有太多犹豫就给了否定的答案,“我应该不会回去了,南迁的生活对我来说已经是一种固定化的生活状态。”虽然在广州生活了九年,但刘亚丹仍然觉得自己的未来还很长,目前还是要“单打独斗”的阶段,并不急于回归到更为舒适的圈子里。除了自我的选择,刘亚丹也在考虑当父母退休后把他们接到广州来照顾的想法,不过在这之前,刘亚丹并没有决定把自己永远留在广州,以“旅居”的状态生活,多多体验各地的风情,才是她更想追求的理想人生。
开年,一部电视剧《人世间》,让东北这片远方再一次走向人们的视野,当闪光灯暗下,这片汇聚着三个省区广达8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背后,是无数个出走的个体和家庭。他们因为衰落的经济和冰冷的冬季一路南下,为了时代,为了生活,为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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